“我要指甲。“ 小枝紧张地看着圆月洞门,幸好四下无人。她低低道,“奴知道。指甲。带血的指甲。” “对。带血的指甲。“ “眼下吗?奴带了剪刀……” “不。“ “怎么?“ “这指甲,要你亲自拔下来。” 一只玄紫的细蛇爬过女墙,它匍匐许久,终于张开刀割一样的角口,吐出蛇信,将一只幼小的燕雀拆吃入腹。 随后是一声克制的闷哼。 “给。“ “啧,成色真好。” “婆婆,奴,奴想……”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还请您成全。“ “不,你这是自己成全自己……“ “那……“ “这个,给你。定会得偿所愿。“ 老妪将一纸泛黄的方子,送到小枝的袖中。随后竟将小枝的指甲吞吃入腹,笑得满足而慈祥。她转身离去。此后,酥骨庭再无人见过这个疯疯傻傻的老妪。 小枝颤抖着手,目光贪婪更胜玄蛇地看着方子,这一纸药方,名唤皮囊香。 人们觉得蹊跷,又很快淡忘。偶尔说起这个老妪,也觉得,她存在于酥骨庭的这两个月,像是世人共享的一场春秋大梦。 更蹊跷的怪事接憧而至。 花魁谪匣骤然失踪。 而她的贴身丫鬟小枝,容色朝夕之间忽改,变得倾国倾城。 班主想,谪匣多半是被强人掳去,再不能回来了。虽说谪匣是她养来作摇钱树的,但终究唤她女儿唤了二十多年,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有不舍。班主悒悒一月,还拿出银子为谪匣作了场丧事。 小枝为她家姑娘穿白,一袭雪白绸裙,逢人便含泪地问,可曾见过我家姑娘,可曾见过花魁姑娘,可知花魁姑娘何在,见过什么人不曾……顶着绝色容颜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她新生的面容,不知从何处孵来,像一柄刀那样尖锐。 见者惊艳其妍媚动人。 小枝浑然不觉,兀自哀戚戚伤心,一心寻她家花魁姑娘。 却不知世人念旧,不过是惧怕往日之新,未有旧妙。那些曾经痴情于谪匣的客人,一见小枝如此姿容美艳,哪有不把谪匣抛之脑后的道理?一掷千金,为见佳人。 只是这个佳人,不再是谪匣,而是小枝。 看到此,夜明珠只觉得是番荒唐的笑话。她道:“世人慕绝色,慕艳姿,慕新簇,着实不齿。若是我,纵横,我只倾慕你。旁人再好,都不是你。” 纵横轻轻点头。在心里为她家小攻点了个赞。 七柄琵琶,如七个美艳尤物,横陈在案上。 小枝此时已不是小枝,而是莺啭。 莺啭自然不是侍姬,而是酥骨庭的新任花魁姑娘。 莺啭姑娘明眸善睐,杏面常笑,一月之内鸨母收到八十七封银票,璀璨的黄金堆满了小阁。不得不说,鹤帷国的阔少们,真是有钱任性。 其实论起满意,前花魁谪匣和今花魁莺啭,班主自然更满意莺啭。 因为莺啭心思玲珑剔透,知道怎么讨媚,怎么吊人胃口地施展风情,知道怎么让你把银子都留在她身子里。谪匣性子更骄矜清冷些,不愿在这些事上惯作功夫。 纵横看莺啭如此,心中更是不齿,还觉得有些可笑。 譬如旁人情热时,莺啭总推脱说娇躯有恙,旁人失望欲归时,又起身说哪怕身子不适也不敢怠慢了官人,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自然哄得官人们眉开眼笑,听戏之欢后留下白花花的银票。下一遭官人又来,莺啭却复推脱起来。 纵横挑眉,她想,你们凡人真会玩儿。情爱都能整出这么多花样来。 什么零碎心思,什么矜持自珍,什么欲拒还迎,什么欲擒故纵,纵横皆不愿尝试。也不觉得有趣。 是吃得太饱还是没有事儿干,恋爱要这么谈? 对纵横而言,欢喜便是欢喜,无意便是无意,欢喜便倾心相待,毫无保留。无意便各自安好,不逾越半步。倘若欢喜偏做无意,岂不是耽误了心动;无意偏做欢喜,岂不是彼此耽误。 对夜明珠,纵横自然是心动的。她想要珍爱她,也想被她妥帖珍爱。所以纵横从来都毫无保留,因为心甘情愿,所以不留遗憾,所以在毫无保留的过程中生出无限欢喜。在情爱里付出真心付得毫无保留,就像是吃豌豆黄儿酥卷痛痛快快吃掉最后一口,坦坦荡荡圆圆满满,再没有心事可牵肠挂肚。 不需要夜明珠用委曲求全来表达珍爱。 也不需要夜明珠放下尊严,去迁就她。 只想夜明珠还如旧清清冷冷,做她想做的事,忠于她自己,纵横就像吃了豌豆黄儿酥卷一样欢喜。 她含笑偷偷看着夜明珠,心里想着,我和你在一起,已经算是最幸福的姑娘啦。所以希望我喜欢你的你,也是最幸福的姑娘。 夜明珠揉揉她额头:“想什么呢?” “豌豆黄儿酥卷。“ “闭嘴。小馋猫。“ 纵横怀疑人生地颦蹙黛眉,发出馋猫的灵魂拷问:“喵喵喵???喵喵喵???” 夜明珠抿了抿唇。她今日着的纱裙有雪莲缯绸缚在细细玉颈上,更是显得气质清冷。待纵横回过神来,美人儿已经从袖中取出豌豆黄儿酥卷。 夜明珠递到她手心,示意她吃罢。 纵横厚颜地凑过去:“不不不,我要你喂。” 夜明珠冷冷一瞥,气定神闲道:“你是不是要死。” 纵横继续厚颜道:“我还要你用口喂我。” “阿酒,先别说话。且等等。” “怎么啦?” “你再说这些,我会克制不住,在故梦幻境里与你一战。” 还未等纵横抬眸,她已凑过去,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厮磨道:“所以……你要乖……嗯……” 夜半,莺啭唤丫鬟送走恩客,独自坐在阁中。月华洒在七柄琵琶上,那象牙的雕纹看起来,像是肌肤。 莺啭窈窕有致的身子上披了潋滟红袍,她无限珍爱地抚摸着那些冰弦、纹雕、轸骨。夜风肆无忌惮撩起她的青丝,展露一张无暇的面容,层层叠叠的美,铺天盖地的戾。 然后,她满足又冷静地举起一柄琵琶,毫不犹豫掷在地上。珠玉四散。 又一柄。又一柄。又一柄。 直到象牙雕成的鸾凤项颈折断。华翅裂成一爿一爿。 可她的容颜见寻不到丝毫委屈,仿佛并不是在做出格的事,而是在赏花观月,闲庭信步。 直到她奉照很多年的琵琶都凌乱难辨从前模样。 谁也不知是为何。包括莺啭。谁也不知道为何小枝要这么做。 窗外冷月如钩。扑棱棱一阵鸫雀飞过。 莺啭微微疲倦,她撩起绣了锦鲤的裙袂,风情万种地迈上偌大的玄檀雕挖香云木床。灯烛影影绰绰。 咔嚓—— 檀床下有暗格。乃是藏着一方鸦黑坛子。 莺啭优雅地启开坛子时,纵横睁大眼眸,颇为惊惧。她登时想,有时候人狠起来,连几百岁的女妖精都能活活吓住。 坛中乃是谪匣。 只是不再是绝色佳人。小若孩童,貌如猿猱。 小到能豢养在几尺的坛子里!那番模样,不是山中诡异的怪鬼又是谁!原来,原来它是故事里的谪匣! 第二十七折 坛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谪匣满身绒毛,原本清冷的眼眸中写满绝望,她甚至口不能言,身不能移,悲戚至极。 妆奁匣里摆着她用带血指甲换来的皮囊香。果真有奇效。上头写的是,用一个妙龄美人的生辰八字作药引,并取其青丝,熬作觫焦,兼以松鼠皮、青蜥蜴、蛇床子、岵羊髓一起炼制,服之可得绝色容颜。 小枝用这些年来攒的体己细软,买来四样名贵药草,制成这一副药。 代价是,当做药引的美人将会发生畸变,非人非鬼,形如獗猿,甚至丧失行走的筋骨,永远只能养在坛子里。 何等阴狠。 纵横都不忍去看。 夜明珠长叹道:“这女子全无心肝,比我等妖道都罔顾人性。” 纵横道:“咱们走罢小白,我要吐了!真是恶心。” 夜明珠:“只是可怜了谪匣姑娘,向来待她不薄。虽不至于亲如姐妹,总是尽了主仆之谊,不曾亏待她。” 纵横面露不忍:“全无心肝,啊,恶心到不知如何形容。幸亏我不认识她,合该当初谪匣姑娘不救。” 夜明珠见她如此忿忿不平,心中微微心疼,伸手抚摸纵横的肩头:“你放心,有我在,定不许这等腌臜鼠辈近你。” 纵横蹙眉道:“酒寮里,有人说,花魁莺啭猝毙……小枝这个鬼又是如此猝毙的呢……” 一重又一重的疑点,层层叠叠纠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莺啭凝白的皓腕挂着两环红玉镯,她慈爱地望着坛子里的前花魁,神情里满是温柔。谪匣的头颅皱成枯核桃模样,大大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悲苦。莺啭久久凝视着她,窗外荒寒弦月久久凝视着这一切。 桌案上有一碟松穰肉饺儿,莺啭温柔地将肉饺儿一只一只扔进坛中,仿佛在喂自己豢养的猫犬。 纵横心里恨恨地想,我今日真是受了大刺激了!从前并不知世上还有这等残忍之人,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谪匣的黑白分明的眼中,流泪了。 后来,莺啭在酥骨庭如鱼得水,逐渐地,所有人都忘了,她本来是谪匣姑娘的贴身丫鬟。便是莺啭自己,也忘记了自己从前的日子,仿佛她有的一切都是上天慷慨相赠。 唯独幻境外的夜明珠和纵横,还有檀床暗格里困囚于坛的谪匣,知道她的枉顾人性。 更可怕的是,无论莺啭有多劳碌,欢愉也好、悒悒也罢,每一日都不忘喂给谪匣些吃食。不许她饿死,就这样豢养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些时候,便是纵横和夜明珠这样的局外人看着,都觉得压抑不堪。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眼,收了术法,退出幻境。 明明是妙龄佳人,偏偏被化作魑魅魍魉。 人心歹毒至斯。 阳世里,怪鬼身侧松枝烧出至烈的火光。 纵横满面不忍,捂着口干呕片刻:“这等女子,连人也算不上了!” 怪鬼又是一声嗤笑。 夜明珠不忍去看怪鬼,谁能想到,眼前的腌臜鬼魅,便是昔日一指琵琶动天下的美人? 它……便是谪匣吗? 纵横情愿不是真的。可过往一页一页铺展在前,千真万确。 怪鬼听到纵横的声音,“对不起。” 怪鬼闻言冷笑道:“说甚么对得住对不住?呵。二位姑娘又不是真正对不住我的人!” 纵横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说,对不起。想代替这个炼狱一样的人间,代替班主,代替那些给她廉价爱慕痴缠的客人,代替酥骨庭旁的姑娘们,说无数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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