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怪鬼。似人非人、似畜非畜、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似老非老、似幼非幼。谁都说不出是个什么。 更为古怪的是,它看见夜明珠隔空腾身过去,有这般神通,自然不是凡人。它却丝毫不惧怕,露出个森森狠戾的表情,说怒不是怒,说笑不是笑。 “咿呀……吪……叽呜!”它发出窸窣的声音,深夜听在耳畔,格外毛骨悚然。 纵横顽笑着,小声说:“小白,要不咱回去罢。回去吃鹿肉。这东西它有点儿吓人啊。” 夜明珠百忙之中横了她一眼:“方才是哪个要来瞧的。” 下一刻,夜明珠怎么也不曾想到。纵横,纵横这个一言难尽的沙雕竟然上前去,诚恳地对那怪鬼说:“晚上好鸭。请问你是人吗?” 夜明珠:“……???”她转身,装作不认识纵横的样子。心想,再这么下去,我早晚被你尴尬死。 纵横的神情里有说不出的兴奋与快乐:“那你是鬼吗?” 怪鬼斜斜看了纵横一眼,张开沟壑起伏的嘴,露出尖锐的牙齿,眼神里孵化着极致的忌惮,那种忌惮,分明是来自绝望。便是纵横身为三百岁之妖,也不由心中一冷。 它到底是什么呢? 怪鬼一言不发,冷冷望了纵横一眼,随即撒开四蹄奔驰而去。 夜明珠道:“此魂并未内丹,故非妖非鬼。“ 纵横笑道:“难不成它超脱六界,不在五行?“ 夜明珠伸手握住纵横:“走!追上去。“ 怪鬼走入枯枝横斜的山洞,二人相视一眼,皆察觉到淡淡的血味,丝丝缕缕要钻进人的骨髓。“这却有趣儿了。“纵横隐遁身形,入得洞中。 随后她隔空传音过去:“小白小白,你也进来呀!” 夜明珠唇边含着一抹笑:“你却还害怕不成。” 纵横说:“你快来。你来了,我安心。” 最后三个字使夜明珠心下熨帖,她亦身入山洞。纵横便是如此直爽的性情,欢喜、倾慕、依赖都表得坦坦荡荡,不拐弯抹角,也不敛箴藏深。 纵横觉得,只要夜明珠冷冷淡淡地陪在自己身边,她就安心得很,潜意识里觉得再怎么胡天胡地、遇见多么古怪离奇的事情,都有法子收场,兴许是上一回,夜明珠义无反顾把她从地仙手中救回,她便觉得,这个好看的姑娘,虽说性情冷冷淡淡,但当真值得信任,值得依靠。 她被她护着,便足够安心。 安心其实是很难得的。 世间万物多有母,有父,则在父母身边便是安心;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长养的故里,亦多是安心之所。 而妖孽,譬如纵横,是一坛酒,自然无父无母。至于故里,她顽笑地想,自个儿努力这么多年,为的不过是从九重天上逃离。她也没有故里。常年红尘九州漂泊,逐渐骨血里都生出凛冽之风,带着她穿山过水,看遍人世的悲欢离合。积毁销骨,半世漂泊,长伴身边的,唯有腰间半壶美酒,夜上千里婵娟。 她早已习惯一切依靠自己,自己去做所有的决定,并对决定的结果负责。 她遇见过很多人,有的灵魂贫瘠,有的灵魂丰饶,可他们贫瘠也好丰饶也罢,都是过客。从来没有谁,像夜明珠一样,予她无尽安心,甚至把她骨血里桀骜不驯的风,化成绕指柔。 “我在这里。你不要怕。“夜明珠直接从身后抱住她。 纵横挑眉一笑:“你可知道,我遇见你之前,从来不曾害怕。” 夜明珠心中更温存几分,她悄悄问道:“为什么?” “因为来不及呀。“ “缘何会来不及?“ “身边没有你这个姑娘。就不害怕。” 夜明珠黛眉弯成姣好的弧度,她轻声道:“我明白,阿酒。” 纵横轻轻侧过雪腻的颈,让夜明珠吻过去。 夜明珠的唇很柔软。像一奚云雾,像春日里蛱蝶的翅膀,像蝉翼,像风雪后一壶暖酒唤来的春风。 夜明珠这个姑娘,她也怪得很。 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清泠泠裹着冰雪。可细细品味起来,这冰雪里,燃烧着一整个夏日的繁枝与榴火。 她表现得很嫌弃纵横,嫌弃她插科打诨,嫌弃她嘴馋顽闹,可又对她那样无微不至,为了护着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偏偏她又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心意,像是坚守着一个心底的秘密。 夜明珠每日皆妆扮得风致飘逸,乌金裙配纣丝白袍,雪纱常常裹住半面,指上都戴着如意纹珍珠链。无论何时见她,都是精雕玉琢的从容美人。 她的原形亦是那般绝世无双。却为了一只偶然相逢的酒妖,永远裂在身上一痕瑕疵。 不知多久,纵横笑着低声说:“别亲了。别亲了。咱们快找找那个长得很有个性的小阔爱。跟丢了可怎么好。” 二人又在山洞中寻去。那洞中暗得很,看不清明。幸好有夜明珠这个人形灯烛照着。 纵横暗叹,我媳妇会发光啊。是那种名副其实的发光。 在洞穴的尽头,二人寻到了那个怪鬼。 却不只有它。 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古稀之年的老叟,穿一身肮脏的布衫,瘸着一条腿,满身蝙蝠、虫豸、圬鼠的滋味。 老叟一开口,只见得糠腐的黄牙镶嵌在黝黑的皮影上:“一两银子,再添八吊钱。你看可还妥帖?” 一两银子?八吊钱?纵横暗暗想,他们在商议什么呢。 怪鬼竟然会说话,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语气却是不符合嗓音的老道:“几两银子不是事儿。你却得说说,用来干什么。” 老叟坐下来,夜明珠这才发觉,他坐在一方粗糙狭窄的棺椁上,而那怪鬼也坐在棺椁上。一个老叟,一个妇人声音的鬼魅,老叟竟然不甚惧怕,言语如常。 老叟颇为惋惜地叹道:“你这是做什么?不合算呐。留着这么个白白嫩嫩的闺女,卖到楼子里去,少说也得二十两。何苦把她作弄成这样。” 怪鬼冷笑一声,在暗夜里显得诡谲。倒更像蝙蝠的叫声。 “我说了,几两银子不是事儿。一两也好,十两也罢,我不在意。“ 纵横隐隐觉得,他们仿佛是在做着什么买卖。老叟言语间讨价还价,那怪鬼却不在意银两。 她轻轻触碰了夜明珠,低声道:“他们在卖什么啊。” 夜明珠亦窃窃道:“我如何得知。继续听。” 老叟嚼了嚼手上老树皮一样的胼胝,缓缓嗤笑说:“把她卖给我这么一个老丐,我还能拿她干什么?自然是讨饭。不过你动了刀子也好,断手断脚的,倒能多讨些。” 怪鬼又是一声嗤笑。 老叟说:“不若如此,你我各退一步,二两银子,我把这个残废东西带走。” 山洞内不知名的蟋蟀此起彼伏地叫唤,老叟磨着黄牙,怪鬼一言不发。许久之后,那怪鬼仿佛是乏了,霍然掀开棺椁,里面的怪声清晰许多,纵横这才发觉,原来蟋蟀的叫声里还掺杂着幼童的痛苦呻.吟! 山洞里不只有老叟和怪鬼,棺椁里还藏着第三个人。 第二十二折 纵横觉得,事情的发展朝着更诡异的方向蜿蜒而行,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现下及时抽身,却也对不住她的好奇心。 若是继续听下去,定不会是体体面面的事儿,可能还是个不小的刺激。 她隐匿气息,走近几步,往棺椁内看去。 先看到的是落在地上的粗糙棺材盖,描金画彩的,颇为富丽堂皇。棺材老旧残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乌螋,鼠咬虫蛀,把绘上去的观音娘娘的慈眉善目都咬得扭曲。人人皆道菩萨普度众生,这副棺材却给她一种颠倒的慈悲,是众生威慑了阎罗,普度了神佛。 棺中有个小女孩儿。 满面鲜血。手脚折断。扭曲难睹。 她的舌头也被弄得残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不能呼救。 纵横心下苦笑,暗叹,你们凡人是真狠。自己的同类都能下此毒手。 怪鬼面对这等残忍场面,面不改色,淡淡道:“洄!你带了走罢。若是到异国他乡讨饭,养不了,直接一刀子干净了,不用再送回来。” 老叟点点头,眼见着谈成了买卖,痛快地从破破烂烂的布袋里拿出银两,怪鬼却嘲讽地摇头:“罢了。银子免了,深山老林里过活,万两黄金也用不上。” 老叟沉吟片刻,扛起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儿,一瘸一拐离开山洞。小女孩也不挣扎,只低低啜泣,黑洞洞的眼眶里空无一物,血已凝固。没有眼睛的她看起来像木头削成的人偶。 纵横打起了退堂鼓:“咱们走罢。不早了,回去睡。” 夜明珠饶有兴趣一笑:“走什么?来都来了。” 纵横说:“你说说,咱们都知道,人间过活挣命,少不得烧杀抢掠,可这是没法子的事儿。它……怎么把这个小姑娘折磨成这样,看着难受,看着都疼。” 夜明珠摇头叹惋道:“都说天灾人祸,夺人性命。其实天灾人祸最可怕的是乏匮,采生折割,易子而食,把好好儿的人心都扭曲。罢了。罢了。” 纵横面露不忍,她收了术法,至那残忍的怪鬼身边:“老人家。” 怪鬼神色如常,无悲无喜无惧无怒,像是世间一切与己无关。明显纵横不是个寻常姑娘,怪鬼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纵横悲悯道:“是你折断了她的手脚,弄瞎了她的眼睛。” 怪鬼冷漠地抬头。又低下头,不理会纵横。 纵横说:“为何?” 怪鬼还是一言不发。它身上长满浓黑的鬃毛,皮肤呈赭红色,指尖生长的指甲竟然还与人类别无二致。 纵横又道:“那个……我……” 怪鬼嘶哑厌恶道:“滚。” 纵横:“???” 夜明珠望着她怀疑人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 纵横说:“我就不。我不是人,您可打不过我。” 夜明珠笑弯了眉。她呀。 怪鬼不欲纠缠,转身便要逃遁。它行动极为迅敏,犹如山中猿猱一般。纵横穷追不舍,伸手逮住那怪鬼,笑吟吟道:“你跑不了啦。” 怪鬼依旧是从齿缝里挤出那一个字:“滚!” 纵横饶有兴趣摸摸怪鬼的鬃毛:“你是人还是小猴猴?告诉姐姐罢。” 夜明珠上前拉住她,笑道:“过分了,啊。” 怪鬼笑得阴险:“是。我把她弄成那一副模样,那又如何。”它嗓音甚是突兀,仿佛许久不用唇舌,言语都说不利索。 纵横半蹲下身子,长长的红绫鲤鱼绣裙拖在地上,她认真地看着怪鬼半晌,忽然又开口问:“为何?” 与其说是问询,不如说是叹息。 怪鬼并未动容,它冷道:“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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