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露凶光,狠胜蛇蝎。 夜明珠远远看着,她想,这人间,竟然有这样狠毒,这样绝望,这样丑陋,这样扭曲的灵魂。 她也颇为好奇。 缘何?缘何它要如此。 纵横说:“相逢便是有缘,在下纵横,怎么称呼你呢。小猴猴?” 怪鬼觉得一阵更深的狠戾劈开心脏。这种滋味来自悲伤,从悲伤中复活,向死而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谁和它这样说过话,很多年。这些年来它用仇恨在心里饲养了无数毒舌,又把它们放出去,报复旁人,也禁锢了自己。 “不仅是她。这丫头的娘亲和姨母,都被我杀了。” 纵横肃然起敬:“是个狠人,不,是个狼灭。” 怪鬼冷冷看着空无一人处。棺材上的乌螋还在蜿蜒爬行,棺底下,女孩子的血淹着不少虫殍。 过了许久,纵横又道:“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罢。” “滚,滚!” “关于你。将什么都好,今夜,我们都听着。“ 十年前。 鹤帷国,珞岄城。 帘上戏玉蝶,廊下闻燕声。 谪匣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已生得明眸皓齿、鸦羽云鬓,反弹琵琶清音直上,芳姿名动珞岄城。 酥骨庭的班主自是看中她,寻常姑娘都只有一个丫鬟服侍,独独谪匣有三个,一个收钗环妆奁,一个通传客人,一个洒扫闺房。 谪匣性子温软平和,虽说是酥骨庭名副其实的花魁,却并不盛气凌人。无论是身边的丫鬟,还是旁的姑娘,礼数都周全得很。 有一回谪匣带着一个丫鬟去灯会买胭脂,她挑了几盒牡丹红,懒怠拭颜色,便让丫鬟包起来。胭脂铺洒扫的小哥儿见谪匣好一副花容月貌,惊得茶水都落在案上。他斗胆上前凑趣儿,询问,姑娘怎不试试颜色? 谪匣淡淡道,罢了。 她身边抱着胭脂的丫鬟见自己伺候的姑娘这般得脸儿,不禁骄傲道,我们姑娘这等容颜,抹甚么脂儿粉儿不好看,哪里还用试! 闲言间,胭脂铺外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啜泣声。谪匣揉揉额角,淡淡吩咐道,春儿,出去瞧瞧。 原是一户药铺的几个小厮,要把一个小姑娘赶走。小姑娘哭得满眼绯红,说什么也不松开药铺的门槛。虽是早春,犹有些寒气,小姑娘的脚都冻得绀青。 “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我家主人绝情,这丫头明明儿有亲可投,还赖在这里!她爹娘一年前早就没了,主人心善,赏她一口饱饭,她倒无法无天起来了!昨儿,把我家夫人的金簪偷了!人赃并获。“ “去!去跟着你婶子。” “这儿说什么也留不得你了!小丫头,年纪嫩,心眼儿却不少,手脚不干净偷到主家来了!“ 小姑娘的眼珠转得快,她还是死活不松手,大哭道:“奴,奴知道错了!奴再也不敢了,求给奴一条活路啊。” 为首的小厮抱臂吩咐道:“别搁这儿丢人现眼了!他娘的!虎六,去后街找她婶子。” 春儿凑在人群里看了一眼,恐怕姑娘的胭脂给人碰碎,又小心翼翼回来了。与谪匣轻声道:“姑娘,那小丫头偷金,给人抓住了,要赶她走呢。” 谪匣微微乏了,听着小姑娘的哭声,心下有些不忍。她正欲上轿,回酥骨庭歇息,谁料人坐在软轿中,又听闻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的喊声:“与我甚相干!她爹娘活着的时候,本就和我家没有来往,年头都不上门问一问。怎么这爹娘一死,丫头便要我家养着了!” 虎六低声道:“金簪子都偷,我们主人是不留的。” 妇人只恐带累上这个拖油瓶,拿起手中一筐荠菜便走。虎六正要多言,却被妇人推开:“放开!拉扯什么!” 谪匣已听得明白,这小姑娘的爹娘一年前相继染病去了,因她爹娘都是药铺的伙计,故小姑娘便是在药铺长大。 她爹娘到底是给药铺做活做了将近十年,掌柜不忍心赶走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便留下来,当个粗使丫鬟,也能日日吃顿饱饭。 奈何小姑娘终究是年纪小,心里头哪有甚么分寸。见夫人的金簪子好看,便偷偷收起来,藏在枕头底下。夫人的丫鬟们寻起来,她只道不曾看见,竟瞒了半个月。 小姑娘出身寒微,一辈子也没见过甚么首饰。夜里总趁旁的丫鬟睡下了,对着水盆将金簪子往头上比画,第二日又把簪子藏起。 总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丫鬟起身喝水,霍然看见小姑娘拿着夫人的金簪,骇怕不已,夜里闹起来。于是药铺便要把这小姑娘打发走。 小姑娘并未有旁的亲旧,唯独有一家远方叔婶。谁知两家无甚牵连,更别说情分,哪里肯要这个拖油瓶? “落轿。“谪匣淡淡吩咐。 轿夫不知所措,问道:“姑娘?” 软轿落下来,谪匣由着春儿扶下来,她走到药铺门口,那小姑娘已哭得满面水痕,瑟瑟发抖,楚楚可怜。 谪匣一露面,喧扰人群的注意力便放到这酥骨庭花魁美人身上了。 “哟,花魁穿藕粉倒也别致!“ “花魁花魁,她便是光着,也是美人。” “上一遭我听她弹琵琶,回味了一年半载……” 谪匣道:“诸位公子,虽说偷金窃玉心思不纯,但她到底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不若你们回禀主家,重罚她一顿也罢了,何苦定要赶出去呢。” 小姑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握了谪匣的藕霞裙袂:“姑娘,姑娘救我!求姑娘救我。” 谪匣目光下探,淡淡道:“你自与诸位公子认错起誓,往后再不可做贼。” 第二十三折 恍惚间,又从烟锦如画的珞岄城,回到十年后的山洞。 纵横一壁听怪鬼讲故事,一壁思忖,故事里的,谪匣,小姑娘,春儿,到底哪一个是眼前面目全非的怪鬼? 或许都不是。它只是在凄凉的夜里绉出一个故事,前因后果都不甚妥帖。 夜明珠坐在她身边,说:“后来呢?花魁把那个偷金的小姑娘救了?” 纵横亦道:“药铺的掌柜,有没有把小姑娘带回去?” 怪鬼阴森森道:“不曾。” “那小姑娘的叔婶——” 怪鬼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打断道:“也不曾。” 纵横托腮,手里还不忘拿着枯枝拨弄棺材上的虫豸来顽“那小姑娘活活饿死了?” 怪鬼悒悒冷笑道:“后来,是花魁把小姑娘带回去了。” 后来。 酥骨庭。 春儿殷勤地给班主和谪匣都捧上雨过天青针茶,班主看着跪在门槛后的小姑娘,又看看谪匣,柳叶眉蹙起来:“匣儿,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把这个野丫头带回楼里了?” 小姑娘心跳甚疾,这班主仿佛是不愿意留她,如何是好?正想开口讨好,却又不敢。触怒了鸨母又该如何是好。 谪匣温柔道:“娘亲莫怪,见她可怜,被药铺赶出来了,叔婶又不要她。便带来交给娘亲,您看看哪位妹妹短了人服侍,便派过去罢。” 小姑娘心中更是激动,还挑拣什么去处? 有安身之所,便是恩赐。 有时候,颠沛流离混着世态炎凉,会让一个人要求很低很低,像野草一样,有些许空隙,即刻肆意生长。但是在浩劫之后,骨髓里的惊魂未定,又促使其贪婪地想要更多,更多。 班主抬眼看了看小姑娘,半晌,开口道:“你家在何处?爹娘呢?还有,你叫什么。” 小姑娘心中一阵狂喜,她却只应了最后的询问:“奴……奴是小枝。芍药花枝的枝。” 芍药花枝的枝。 班主识人多年,自然猜测到这小枝来路不明,不宜留下。又不肯拂花魁姑娘的面子,她沉思着将香囊中相思豆搁在瓷碟:“罢了,你留着。阿匣且去休憩罢,方才从外头进来,莫着了风。这丫头留给娘亲安排,春儿,扶你家姑娘歇着。” 小枝年少天真,闻言只当是自己被留下了,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笑在面颊上漾开,觉得从此有靠。 谁料班主与她道:“给你半两银子,你拿着,快些回去罢。” 小枝登时不知所措,她茫然须臾,急促道:“夫人,奴无处可去啊!求夫人留下奴,求求您了!奴什么都能做,只求有幸在此服侍哪位姑娘,求您,奴给您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班主疲倦地嗤笑,有不屑的意味,却也不愿多加为难一个小姑娘,“难得你有这份儿心,我这儿并不缺丫鬟。咱们没有缘分,你且另寻个去处罢。” 小枝大着胆子去抚班主考究的衣袍:“求您!奴求求您了!” 班主道:“你也别为难我。酥骨庭若是什么都慈慈悲悲地请进来,也不用做生意了。” 小枝垂下了头,眼泪流在锁骨上,却没有哭出声音。班主倒也厚道,遣丫鬟当真给了她半两银子。小枝跪下磕了个头,便拖着瘦瘦小小的身影走出香艳靡丽的伎寮。小枝永远记得,当时,她从逾落夕阳间抬眼,酥骨庭浑然像一个醒来不久的迷梦,芙蓉壁,琉璃瓦,飞天檐,锦鲤画。画面的剪影像一幅刺绣画卷,活生生一针一线绣在小枝心头,绣得富丽堂皇,绣得情深刻骨,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的景象,想起母亲曾说,“南有仙岛,北映孤漠,谓之海市蜃楼”。 酥骨庭是她欲.望的海市蜃楼。 荒无人烟的大漠中,忽见海中明月,非真。她的心中忽然繁衍出极致的另一重魂魄,或者是另一种行尸走肉,从前只求有一口饱饭,如今,她渴慕能留在这里。哪怕是个最下等的粗使丫鬟,服侍昙花杏花桃花一样的姑娘们。只要留下,只要留下,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庭外,魂魄已争先恐后地撞在画壁上,撞碎了,又分散着钻入檐垣缝隙。 只要留在这里。便是只能活三十年、不,十年,又有什么关系? 谪匣出门陪客时,丢了一只玉镯,她并不在意,丢了便丢了。三天后,谪匣都要将玉镯抛之脑后,说来也巧,谪匣带着丫鬟迈出酥骨庭时,又遇见了小枝。 小枝跪在地上,感激到痛哭流涕:“多谢姑娘!前儿我在巷口捡到了姑娘的翠玉镯子,不知怎么还给姑娘,等到今儿,终于见到姑娘了!”言罢从身上取出一只玉镯,动作小心翼翼,万分珍爱的模样。 谪匣点头道谢。可细细品味,便尝出这话不对来,若是她在酥骨庭,怎会不知道怎么还? 那翠玉镯成色甚好,当铺里能换十几两银子。她竟不贪,等着她,随即送还。又恍然想起,当日初见,她是因为偷金被赶。这却有些蹊跷。 春儿喜上眉梢,连忙拿出绢帕里包的点心赏给小枝。小枝怯生生的,并不敢要,一味摇头。春儿硬塞到小枝手中。她触碰到她的手时,心中微微一寒。小枝的手那样冷,不只是楚楚可怜的冷,而带着些许风刀霜剑的意味。明明是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触感,却无端让她想到,滑腻腻的鱼。后来春儿临死前亦回想起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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