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他心里头微微厌烦宫中的石榴花,开得过于灼目。想着,倘若宫中不曾有石榴花,岂不好,旁的花儿也各展风华,不必被这四月榴火艳压。 正如此想着,秦璱唤宫人拂开锦云画帘一瞧,方才还刺目的榴火,此番已悉数萎作春泥。 秦璱觉得怪,心里泛出些许负罪感,又连忙想:方才孤寻思的,不作数,全不作数。且唤这石榴花愿意如何争春便如何争春! 抬眼间,萎靡成丹桂色的榴火皆再次焕发了鲜红,仿佛被下了符咒。 几个侍奉在侧的宫人面面相觑,如何这金尊玉贵的小殿下哭得伤心!一壁哭还一壁道着,啊啊啊,孤怕,怎么会,怎么会!不是这样的!啊! 此后,秦璱便觉得自己的心被缚了密密匝匝的枷锁。每一个愿望,皆即刻实现,便不再敢随意许愿。 君太傅甚是严厉,常常因秦璱抄不完史书责罚。三尺长的象牙笏板打在手心,疼得秦璱颤抖。 君太傅犹不解气,怒道:“殿下如此顽劣,安当重任!去,将《太上感应篇》抄个十遍,再写两章策论!“ 秦璱不该忤逆,只能暗暗想着,你这老叟,满口之乎者也伦理君臣,何不变作个鹦哥儿,只会来来去去重复这几句。 他还未从愤懑里回神,皇子们和帝姬们的惊讶呼声便响彻耳畔。 “啊,太傅——“ “您,您!啊啊啊!“ 君太傅变作了个老态龙钟的白羽鹦鹉儿,扑棱着翅,经卷蓦然落在案上。鹦鹉太傅一开一合那朱喙,声音尖锐而分明。“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 《太上感应篇》,被这只鹦鹉念得摇头晃脑、情意绵绵。倒真有几番从前君太傅讲学的风度。 白羽鹦鹉又亢奋地学舌:“故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啾啾啾!” 秦璱登时觉得自己该被抽几个大耳刮子,这个念想一出,便觉得心惊肉跳!啪!啪啪!他母妃美目含怒踏入太学殿,怒道:“让你听学!何故与鹦鹉顽闹!太傅呢?” 听着君太傅娇憨的啾啾啾,秦璱心里委屈地嘤嘤嘤:孤能怎么办,孤也很绝望鸭。 秦璱默念着,君太傅孤着实对不住您,您快成个人形儿罢! 鹦鹉太傅登时白羽纷落,又化为老叟,这刺激太大,老人家一口气儿没上来,登时昏过去了。 到了寻常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秦璱亦渐渐倾慕上一个姑娘。 这姑娘,不是个寻常的姑娘,乃是他的亲姑姑,甯安大长公主,闺名秋绾。长他二十岁。 彼时秦璱十五岁,秋绾三十五岁。一个是翩翩少年,一个是端庄妇人。 秋绾早已嫁给邻国诸侯。秦璱曾对她说,九姑姑,晚辈倾慕九姑姑,九姑姑可否……休夫,随后嫁给晚辈呢。 秋绾自然是笑着捏了捏他的面颊:“自然。” 可她只当他是年少顽笑。 秦璱怅惘地想,九姑姑把我当做晚辈,当做稚子。倘若我与她年纪相仿,她是不是便中意我了? 秦璱采了一束麾阳宫的梨花,欲亲自捧了去赠给九姑姑, “长公主!公主慢些,仔细摔着!“ “公主,莫再跑了,来,午膳端上来了!” 十四岁的秋绾着一袭鹅黄海棠纱裙,青丝挽成两个弯月对髻,颈上还挂着一环蟾宫玉兔银璎珞。 秋绾俏生生道:“小侄子,来,我的香囊总绣不好,你来看看,是何处错了经纬呢。” 年方十五的少年捧着雪白梨花,年方十四的少女眉眼含笑。这样美的一折画。 可秦璱蓦然流泪了。 他把小心翼翼为她挑拣的,又小心翼翼捧给她的梨花,悉数掷在回廊。花瓣很是绵软,落地而作白雪霏霏。仿佛是半阕无端让人觉得微微悲哀的残诗。 秦璱恍然大悟。他倾慕九姑姑,是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血缘,还是年纪,还是声名,两个人永永远远不会长相厮守。人间中她是他最难得到的人。 与其说他倾慕她,不若扯破心思,说他倾慕求而不得、缺憾难圆的滋味。 他只想要一场缺憾。 十四岁的秋绾,曾悄悄地说,你我虽名分姑侄,年纪却登对,不如……我把那个绣坏了的香囊赠给你?你收了我的香囊,可就是我的人啦。 一切又是循规蹈矩的如愿以偿。秋绾与他年纪相仿,且倾慕于他。他觉得自己被锁在绝境,看不见束缚,束缚却无处不在。 他逐渐意识到,这偌大人间,与自己的思绪互为傀儡。彼此纠缠不休,犹如两个提线木偶,死死挟制着对方。 死局,又是一场死局。 秦璱又默默希望,愿九姑姑回到从前的年岁,心中再无对他的倾慕。自然是如愿以偿,没有一分一毫偏差。 秦璱又想着,为一国贵胄,总要期盼着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此后当真是风调雨顺,海内澹然。 可逐渐地,没有饥荒灾祸,风调雨顺亦逐渐没有意义。 这一次,秦璱还是自杀了。时年二十三岁,谥号如愿侯爷。 天色将明,月白的熹微透过暗夜,远山邈邈传来鹧鸪长吟,天水碧的露珠拂在垂衣。懵懂的少年揉着自己的下颏,犹辨不出,何为梦境,何为人间。 第一世为官宦,第二世为阉奴,第三世为龙子。瞬之夜更,黄粱三历。 案上残在瓷碟里的肉粽,依旧余香不绝。秦璱想起,三世前的秦璱,是个异乡穷困举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凭借弻卖字画来到此处。 夜明珠、纵横、秦璱三人皆寂寥无言,只对坐着,静静等待明月入柸,朝阳迎盏。 案上有不知名的虫豸在窃窃来去,过枝的金光落在碟上,仿佛行云流水拨出天地之韵。纵横的发丝肆意而起,流转着璀璨的光泽,使鸟雀无端想起三月之川。夜明珠仍是冰肌玉骨,不染纤尘,肃穆如菩提,却有让人觉得她雪白无暇的肌肤上镌刻着无数传说。甚至骨髓里都有旧年残音。秦璱忆及少年时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忆及矮墙边的葳蕤草木,忆及圣贤书上每一个平仄启合,忆及风吹明月半入霜,忆及雪洇晖霞映皮囊,许多人间本不曾相遇的旧事归逢,一字一句写就他的梦。 夜明珠道:“寰尘三游,公子可还合意?” 第十九折 秦璱目中淡然,心止如水道:“在下,多谢二位姑娘。” 纵横:“你终是顿悟了。” 秦璱颔首,指尖阖上那一卷黄粱游记,画中人梦中侥幸,如今看来,只是笑谈罢了。他轻道,额前两缕青丝缓缓翕动:“是。孤……不,在下已顿悟。所谓人心,永无餍足。无需执着于虚妄。” 纵横若有所思:“有瑕是苦,无暇亦是苦;贫贱是哀,显贵亦是哀,何必纠缠于得失呢。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我认得一个十一岁便夭折的小姑娘,也认得一个八十多岁都未曾寻到亲儿的老妪,你呢,你正当年华,腹有诗书,心有丘壑,什么都能去期许,自改命格,倘若走错了道,重新来过便是。小姑娘和老妪都愿意欣然接纳自己的余生,你又如何不愿意?” 秦璱定定道:“是了,名利、富贵、权势,只是浮云罢了。唯独我心平静,方得安宁。秋闱在即,若是蟾宫折桂,自然是圆满。若是落了第,我便开间酒肆,做了荷叶饭来卖。” 纵横笑道:“这敢情好!他年我们再故地重游,可要用这三个黄粱梦,抵几两银子啦。” 夜明珠:“她嘴里没一句不讨嫌的,休与她一般计较。” 秦璱眉开眼笑:“自然是抵得的,两位姑娘得闲,再来尝荷叶饭啊。还有黄炙肉粽子!” “那倘若你已在朝为官,又当如何?” “海遥国有哪卷律令不许官家近庖厨的?嗯?” “哈哈哈,好的好的!” “姑娘们要去了?” “且先告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夜明珠乜了她一眼,唇边却有抑不住的笑。因为纵横,她告辞也不忘再往口中塞半块儿芭蕉肉粽。凑近了,便闻到她的气息都是香甜。 “小白,小白。” “何事?” “咱们再去何处?” “遇山是山,逢水是水。随缘。” “随缘便随缘。” “纵横。” ”嗯?怎么啦。” “你知道我最欢喜你在何处?” “你不是欢喜我里里外外全身上下吗?” “……你莫要如此厚颜无耻。” “不,我就不。” 夜明珠如常分花拂柳而去,梨花吹落肩头,衬得肌肤更是白腻。纵横正思忖她如何没有反应,夜明珠蓦然回首,吻住她。纵横被压到梨树上,她双眸睁大,看着雪白的梨花簌簌落了二人满身。 “我最喜欢你谙己所求,行止由心。” 须臾后,纵横终于寻得空隙言语:“唔,这就是……这就是你调戏我的原因?” “嘘。” “想来当真是出乎预料。” “何故。” 自今日,离你我初相见,不过短短三月。 初见,是在昆仑荒已故妖王刎纣的墓穴里。 彼时纵横提着一壶舍道酒,半醉着探入妖王的墓穴。她唇边噙着一叶芥草,步步踏在妖王墓中。仿佛不是客入他世,而是离人复归。 墓穴中并无生灵。无论是妖还是人的气息,都感触不到。唯独有无数奇珍异宝玉器斛觚靡靡堆积,预示着墓穴主人的地位。 纵横微微一笑,随意寻了个浮屠烛龙锦榻,舒舒坦坦地躺下。想来是好去处无疑,并未被旁的妖道占为巢穴,倒也清静。她又裹上锦衾,一壁饮酒一壁调息内丹,万分闲适。 传闻,上古时,妖界不周山长养出一颗夜明珠,此物乃是至宝,故妖界你争我夺多年,血战此起彼伏。后来,妖王刎纣身故,夜明珠便随葬在昆仑荒。此去经年。 纵横想,这夜明珠再是难得,也不过是方会发光的石珠。上山拣一筐石头,穿透了内里,养进去一群夜光流萤,不也别无二致?为了这么一颗珠子大动干戈,何必呢。兴许他们所浴血争夺的,不是这么一颗珠,而是权势与执念。 蓦然间有窸窣声,随即是淡淡的凤檀冕香。纵横蓦然回神,抬眸望去。来人却是个冷若冰霜的美人。 “你从何处而来?” 纵横不知如何回应,觉得这事儿有点尴尬。不知这美人儿是墓穴之主,还是与她一般路过此处? 她想了想,道:“姑娘可是可墓穴之主?” 话问出了口便觉得不大稳妥,墓穴之主,定不会是活生生的妖僚。纵横又抬眼打量,美人的肌肤盈泽犹如冰雪,一痕暗金色薄纱掩住半面,耳上悬垂明月皓珠,层叠的衣袂被夜风拂起,白纱此缠彼绕,犹如一朵雪莲花开在这华丽的窀穸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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