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小丫头私底下说,老槐树身体并不好,这次更是抱病进京的,李攸璇心里难免有些担忧和难过。所以这次出宫,特地带了宫里上好的止咳化痰药,给他送过来。到了驿馆,李攸璇看到门前停了一辆马车,心里疑惑,曽外公几乎不见外人,怎么今日接待客人了? 进了馆里,她才明白,原来那客人是刚获释的康广怀。康广怀起身拜见过她,便重新回位子坐好。两个人,勉强称得上“一老一少”,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说起朝堂的事情来。她便也坐下,驿馆的仆人给她呈上茶。 “不瞒您说,我这次是对今上寒心透了,他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惠太妃一党打压,不仅不阻止,还助纣为虐,如果您不来,我这番恐怕就要死在牢里了!”康广怀气愤地说:“可是您迟早又会走,我担心您一走,这朝廷又会被那帮人把持了!” 李攸璇嗅着茶香,瞥见康广怀背都弓起来了,再瞅瞅老槐树,不动声色闭目养神呢。 “您也知道太皇太后如今失了势,那惠太妃一党没了压制,都跳起来了,现在朝堂上乌烟瘴气,没有人罩着还真不行!” 老槐树忽然睁开了眼:“行了,崩跟老夫拐弯抹角了。你的那点心思,老夫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你就老老实实把心放回肚子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蒙古走狗一日不除,老夫就一日赖在京里,哪里也不去!有老夫在一日,其他人就休想胡来!” 康广怀嘿嘿笑了两声:“有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厢得了戚远剑的允诺,他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老槐树便又像棵木头一样,抱着茶杯,一动不动地开始闭目养神。大概是太老了,他大多时候姿势都是凝固的,仿佛睡着了一样。如果不是偶尔动一下嘴巴,李攸璇有时候真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老槐树眼缝里瞄到李攸璇一左一右地歪着脑袋观察他:“璇丫头想说什么?” 李攸璇被吓了一跳,忙端正身子,三缄其口道:“曾……外公,您既然说话这么有用,为什么不为皇奶奶说句话?或许您一开口,皇奶奶就被放出来了!” “事情没这么简单。狗逼急了,也会跳墙的。”他这话意味深长,看到李攸璇凝眉深思,他抿了口茶:“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到时候,我尽量争取与太皇太后见一面就是了,我与她父亲江太公是至交,她有难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说完,便又像棵木头一样,一动不动闭目养神。大概是太老了,他现在大多时候都在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一样。如果不是偶尔动一下嘴巴,李攸璇真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过了半响,那棵老槐树忽然拍了拍大腿:“想不到那么一个蠢笨粗糙的老头子,居然生出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儿,简直是匪夷所思!” 李攸璇吓了一跳,觑着又一动不动的老槐树,江太公都去世几十年了,居然还被说成蠢笨粗糙?您真的跟江太公是至交吗? 不知何时进来的戚靖汝,拽了拽她袖子,小声道:“他这是嫉妒!”李攸璇这才恍然大悟。而后两人瞄着老槐树,一同默默。 “……” 觑着眼前那一手托茶,一手搁腿上,又凝固掉的老头子,李攸璇觉得自己实在跟不上他的节奏。蠢笨粗糙?您确定真的跟江太公是至交吗? 不知何时进来的戚靖汝,趴她耳边小声道:“他这是嫉妒!”李攸璇抽着眼角,两人一同觑着老槐树,默默无语。 前线。一场伏击战的胜利,使得朝廷军士气大振。靖北侯当众嘉奖了此次立下头功的梁汉勇部,并率大军压上重新包围齐都,眼看着灭齐在望,李攸烨帐里一时间喜气盈盈。再加上京中来信说,戚老将军一到,朝中局势基本稳定,众人都觉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只是李攸烨面上却并没有太大惊喜。 “这几次齐军与我军交手,都是打完即退,退了再打,反反复复,似乎有纠缠我军的意图。这其中必有蹊跷!” 梁汉勇略一皱眉,道:“殿下这么一说,是有点不对劲儿。按照常理,上次李戎瀚大败我军,他就应该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不给我军留喘息之机才是。但现在齐军却龟缩城里,实在摸不准他们的企图。” 众人都退下后,李攸烨托着手中那方字迹模糊的锦帕,久久凝神。火盆里烧着些木屑,时不时爆出一个脆响,她的半边脸庞被映照,覆着淡淡光晕,仿佛皑皑白雪。她皱着眉头,凑到锦帕上嗅了嗅,仍旧一筹莫展。齐国的根基和命脉,究竟是什么呢?杜庞帮不上李攸烨什么忙,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默默叹息。 帐外有人走近,凭着那悠然闲适脚步声,李攸烨判断是纪别秋。 “舅舅!”李攸烨站起来,招呼纪别秋在火盆前坐下,纪别秋捋着胡子,瞥着她手上的锦帕:“还在为这件事伤神?” 李攸烨不语。 “拿来给我看看!”纪别秋要过锦帕,手指触及那丝滑的布面,眉梢略疑,喃喃道:“这似乎是……苏家的醉蚕丝!” “醉蚕丝?”李攸烨凝着眉心,疑惑地望着纪别秋。杜庞也一脸迷惑。 “你等我一下!”纪别秋立时站起,惶惶然出了帐子,留下一头雾水的李攸烨,呆坐在原地,垂眸喃喃:“苏家?帕子的主人便是姓苏。” 纪别秋慌乱地回到自己帐子,取出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匣子,抖着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木质长筒状的物体,又抱了桌上的半坛子酒,急匆匆地朝李攸烨帐子里跑。 李攸烨的思绪被那阵紊乱的脚步声打破,纪别秋掀开帐子,嘴里扑着寒气:“盆!”杜庞赶紧找来木盆。纪别秋将酒全都倒入木盆中,小心翼翼地将帕子铺了进去。 “纪先生!”杜庞着急起来,那字迹已经模糊了,再浸入酒水中,岂不更认不出?可是看看李攸烨,只沉静地望着纪别秋做活,并无多大反应。他忽然联想到一个可能,齐王侧妃把那么重要的讯息写在锦帕上,难道没有考虑过会被水洇湿?密信的书写方法向来神秘,里面另藏乾坤也说不定。于是便也同李攸烨一起凝神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纪别秋脸上终于有了喜色:“成功了!” 话音刚落,李攸烨迅速压低视线,凑近那木盆,强烈的酒气扑入鼻孔,她略略皱了皱眉,眼睛凝固般地盯着木盆。杜庞也瞪大了眼睛,这简直……匪夷所思!原先的帕子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酒中浮现出一大片白色的小斑点,像一个个飘摇的米粒,辨认起来十分费眼:“这……是什么?” “是字!”纪别秋伸手从酒水中做出打捞的姿势,那些字便一股脑地覆在他的手上,有些竟凌空悬着,仿佛他手上有什么神力,把他们吸了过去。 李攸烨忽然反应过来,帕子根本没有消失,而是变成透明的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默默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我小时候见过一种蚕,吐出的丝洁白如雪,而一入酒水中便会变得透明,因此它被叫做醉蚕,它吐出的丝也被命名为醉蚕丝!” “醉蚕喜爱吃的一种桑叶,汁液透明,遇到酒水会凝固变白,与醉蚕丝的特性刚好反了过来!” “纪先生是说,这帕子是用醉蚕丝织成,而上面的字是用那种桑叶汁写的?”杜庞问,纪别秋点点头。 “原来如此!”杜庞兴奋道:“这下好了,爷快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上面的字太小了,必须用这个东西,才能看清!”纪别秋举着那个木质长筒,先递给杜庞拿着,然后把那帕子拎起来,用夹子小心地挂在横杆上,回头就看到李攸烨正在摩挲那长筒,他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紧张,举着火把:“把那个东西给我!”李攸烨却仿佛没听到似的,愣愣地没有动弹,这长筒两头都嵌了一层透明的东西,凭着手感,她辨别出这是打磨过的夜明珠,不过,这些都不是她怔愣的原因,让她真正失去心神的,是刻在长筒沿上的那一排小字:神佑元年三月初三,苏家念奴赠。 娘亲的生辰。苏家的念奴。 不会的。 她像刚缓过神似的,把那长筒还给纪别秋。纪别秋见她面色如常,略略松了口气,将那长筒横着放在锦帕后面,火把则照在长筒的另一头。帐子暂且充当了屏幕,光线通过长筒,将透明帕子上的字,一一投射在上面。原本只有米粒大小的字迹刹那间被放大。 印入李攸烨眼中,犹如瞬间扩张的绝望。 纪别秋和杜庞激动地看着那些宝贵的讯息,几乎要抱团庆祝,谁都未察觉,身后那道狭长的孤影,正缓缓地踱到幕前,里面的内容一概没有进入她的脑海,她只是苍凉地抬起手触摸那些字迹,看它们在掌影中淹没,浮出,淹没,浮出,……犹如瞳孔中被刻意压制的水幕,不死心地涨满,落下,涨满,落下,最终,被一同降临的黑暗霎时扣住。只余几滴来不及洇回的水珠,碎在地上,仿佛迷迷糊糊度过一生,最后被厚硬的现实硌疼。 原来,她不是因为恨我,才不愿见我。 蜷紧的手指,与她要紧的牙关,仿佛心被捆缚的缩影。为什么,总要让她直面这些无力挽回的过去。那张权倾天下的龙椅底下,究竟堆积着多少苍白的谎言,掩藏了多少亲者的痛。 仇,更深了一层。 …… ——苏姐姐,你写得字真漂亮,好多人见了都说好呢! ——记住,以后不许叫我姐姐,要叫姨姨。 ——为什么?你这么年轻,皇奶奶说,只有老的才叫姨姨。 ——不为什么! ——…… …… ——苏……机……姨姨,你说皇奶奶这次为什么又要罚我抄祖训? ——你在朝堂上睡觉,应当要受罚的 ——可是我没有一直睡啊,我中间是醒着的,可皇奶奶要罚我写所有的祖训! ——…… …… ——苏……姨姨……你在做什么? ——我照着你的字迹,把祖训都刻在板上,我走了以后,你倘若再受罚,直接拿纸来印就好。记住不要让皇奶奶发现了。 ——你是要走吗? ——嗯。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啊,人总要回家的。 ——那你会回来看我吗? ——或许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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