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攸熔透过龙辇缝隙,窥探外面的景致,那浩瀚的万岁声,使他心情无比雀跃。视线偏到李攸烨身上,他轻蔑地笑了笑。 当一行人到达太庙,陆续下马,远处的侍卫向李攸熔禀报:“皇上,燕候到了!”李攸烨扭头望去,在一级一级地白玉石阶尽头,李戎沛快速下马,朝这边大踏步走来。 “臣接到诏令昼夜赶路,还是来迟一步,请皇上恕罪!”李戎沛跪在地上请罪。棱角分明的脸上,铺了厚厚一层风尘,连日赶路的疲惫,在他身上尽数显现。 “燕王叔一路辛苦,朕岂会怪罪,请起!”李攸熔热络地扶起李戎沛,拉他往上走,李戎沛推辞说:“不敢,臣已经降为燕候,怎敢以王叔自居!” “朕已下诏,自即日起,恢复燕王爵位,燕王叔自然还是燕王叔。再说,就算燕王叔不是王侯,您也是皇爷爷的儿子,怎比那齐王出身不正的王侯,哧,还妄想颠覆我朝正统呢。朕叫你一声叔叔也是应该的!”李攸熔勾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李戎沛握了握拳头,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但他极力忍耐着。他跪下道:“臣,谢皇上隆恩!” 夜晚宫里照例举行中秋佳宴。与以往相比,这次的中秋佳宴,办的更为盛大,华央宫也被布置的更加辉煌。但江后以及曾经两大辅臣、众位武将的缺席,还是为这次佳宴蒙上一层寥落的风霜。李攸熔虽然务求尽善尽美,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他在刻意掩饰浮华的逝去。照目前的局势发展,玉瑞盛世的衰微已无挽回的可能,即使朝廷最终平定了齐王叛乱,但在这场杀伐中,最终输的最彻底的还是玉瑞。 众臣普遍兴致不高。不过,燕王妃带着世子李攸焕的出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众人都知燕王妃出身江湖,从不参加宫廷宴会的她,这次不仅随燕王进京,还盛装出席中秋宴会,让人心中不免揣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即日起,恢复燕王李戎沛爵位,并封为伐齐大元帅,特命率兵讨伐齐国,诛灭叛党,以慰朕心,钦此!” 当李攸熔的旨意被当众读出,受到百官口耳相传的称赞时,李攸烨端着酒的手却抖了一下,溅湿了她的前襟。她扭头朝李戎沛看去,没有错过他一瞬间收紧的拳头,和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恨与隐忍。放下酒杯,她突然从席位上站起来,走到李攸熔面前跪下,道: “皇上,臣弟以为,燕国久经战乱,军力尚未恢复,此时不宜妄动干戈,况且北面蒙古虎视眈眈,燕王更不宜远离,而且燕王是待罪之身,派他讨逆,恐难服众。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臣弟愿意领兵出征,为皇上分忧!”众臣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明白李攸烨此举是何意。燕王戴罪领兵虽然有悖常理,但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甚至有些落井下石者,把她的意思恶意曲解为在这个关头跟别人争功。不过,众人统一的认识却停留在她的年少轻狂上,毕竟齐国不是好对付的,当年盛宗都没有将齐国铲除干净,更何况她一个毛头小子。 李攸熔却并不回答,转而把视线移向李戎沛。李戎沛咬了咬牙,从席位上出来,跪地道:“臣一定不负皇上所托,将叛党全数诛灭!” “那就好。此事朕意已决,不容再议。瑞王有领兵的决心还不如私下管好自己的马,免得它在到处作乱,肆意伤人!”李攸熔满面讽刺地说道。 李攸烨脸涨得通红。退回自己的位子,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酒。很快她便酒力不支,歪倒在席案上,杜庞赶紧把她扶起来,像李攸熔辞行。李攸熔冷笑一声,也不去管她,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陈师傅查到皇奶奶的下落了?”当他们出了宫,李攸烨突然清醒过来。 “是,现在陈师傅在地道的入口等着爷!”杜庞说。 “好,我们马上过去!”李攸烨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踢踏而去。
第129章 密道 路上, 杜庞还是忍不住问:“爷,您方才为何要……”方才她与李攸熔正面顶撞的时候,他冷汗几乎都流下来了。李攸烨紧紧攥着缰绳, 盯着前头黑夜的目光绽发着异常清醒地冰凌:“我必须阻止!” 尽管她心底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皇爷爷为什么要留下燕王叔的事实。 李安起几乎毁了他的一切, 他复位后对李安起当众鞭尸, 最后把他的尸首挂在城楼曝晒三日,报复手段已经到了令人惊悚的地步。这样的恨怎么会让他容下燕王叔。 她有一瞬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为了皇奶奶。可从舅爷爷披露的讯息来看,在他复位后的十年, 皇奶奶的日子根本没有好过。皇奶奶忍辱负重等了他十年,如果说他为了重夺帝位而迎娶惠太妃是逼不得已的话,那么后来他复位后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纳妃,将皇奶奶冷落深宫置之不理?甚至差点废除父皇的太子位?如果他真是为了皇奶奶,又怎么会留给惠太妃一份那样的遗诏! 如今想来,他特意布置了燕王叔这枚棋子,只怕是为有一天覆灭齐国而用的。让李安起的儿子亲手毁灭他的子孙, 似乎能够使他的恨得到彻底得宣泄。 为了达到泄恨的目的,他一点也不顾惜皇奶奶的感受。皇奶奶苦苦煎熬十年,换回来的却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阴谋设计。她终于明白, 为什么每次提起皇爷爷,她眸光里总是隐忍着一丝凄凉。 这就是为什么, 她要拼力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来伤害皇奶奶。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驾!”她用力地挥下马鞭, 异常坚决地朝暗夜奔去。杜庞在后面紧紧地跟随, 心也跟着笃定。不论她方才如何在朝臣面前被当众羞辱, 不论她作出的决断怎样被人嗤之以鼻, 他都一如既往地坚信她是对的。尽管这当中存在或多或少的困惑。但不顾一切地跟随,始终是他最忠诚的态度。 李攸烨二人和陈越在瑞江渡口碰面, 换上早已备好的夜行衣,乘着木筏顺流而下,在分叉处,陈越撑着长蒿用力抵住江底岩石,将木筏拐入左侧支流。 随着木筏越往前行进,这条支流的河道便越窄,又经过几次分流折转,他们拐入了只能容一只轻舟通过的细流。周围是密林漆黑的轮廓以及矮山起伏的叠影。比人还高的杂草挤在两岸,有的倾斜到水里,几乎将狭窄的水面全都遮蔽,杜庞不得不用树枝在前头为木筏开路。木筏过后,被推开的杂草重新将水面封上。来去无痕。 最后,他们在一面山壁前停住。前面已无去路。 “公子稍等!”陈越嘱咐完李攸烨,纵身跳进水里,摸着石壁潜入水底。不一会儿,只听轰隆一声,岩石摩擦的滚滚声传来,李攸烨举着火把,赫然发现面前的山壁竟然沿着岩石固有的缝隙,徐徐敞开了一条一人高一肩宽的缝隙。这应该就是密道的入口了。为了掩人耳目,这密道门的开关设在水底。她往里照去,见密道两侧以及顶部都是天然的石壁,地面阴湿能泛出波光来。再往深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只能看到漆黑的一团。 陈越很快从水中浮出,拧干身上的水,带李攸烨钻入密道,而杜庞则留在外面负责看守。 “我按着密道地图查探了一番,发现多数密道入口都被毁了,只有这一处还完好无损!”陈越的声音在幽深狭长的隧道里,经过多次撞壁,产生一波一波的回响。他每走过一段距离,就用火把寻找壁上的油灯,点上。 整个密道由入口往里延伸,渐行渐宽。李攸烨跟在他后面,听到密道中回响的汩汩流水声,似近非近,似远非远,心中不禁微微纳罕。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密道。想不到,建康城的底部竟有如此广袤的地下水系。据说当年太祖爷爷选在这里建都,有很大原因就是看中了这块地下水系。只是可惜,就算李攸烨是第一次进密道,也看得出来,这里的很多地方,已经被损毁,塌下来的岩石,堵在通道口,有时令他们的行动进行得颇为艰难。 夜趋于寒凉。风吹打着树上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玉清湖畔的角亭里充斥着年轻的欢笑,是从华央宫那处踱过来的,听声音像是来赴宴玩累的官家小姐们。又到中秋。建康城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灯笼,飞在黑暗里,像一只一只绯色的萤火虫。江后一个人坐在回廊的栏杆旁,视线从下面那些渺小身影转移到悬于半空的冷月上,紧了紧身上的墨羽斗篷。她们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下面的灯火辉煌,与玉清楼上的寂静冷清相比,几乎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隔着人间烟火,她能看到城里的每个角落,而唯一能让她目光停留的地方,是一个叫张印的小太监,前些天指给她的,离宫城不远的那座崭新的瑞王府邸。每夜都能看到那里的灯起灯灭,似乎这是这座高耸的玉清楼,带给她的唯一的好处。 实在是觉得凉了,她便起身回到房里,关好门窗。将斗篷解下,搁在衣架上。坐回案边,拿起原本搁在那里的书,默默地读。漏壶的滴答声,充斥着空荡荡的房间。单调且不断重复。进来添灯油的老宫人都听得厌烦了,打着哈欠,恨不得一步作三步地远离这死气沉沉的地方。而她始终淡淡地专注着书上的内容,对一切充耳不闻。实际上,适应孤独,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忽然有一阵风,将纱窗吹开,江后拿着书起身踱过去,从里面把窗子扣上。然而就在两扇窗子的缝隙即将合上时,一只白皙的手忽然抓在了窗棱上,阻住了她推窗的动作。 她愣住,反手将窗子慢慢掀开。渐渐,一个黑色的影子近似虚幻地出现在眼前。只一瞬间地停顿,那影子便迅速地从窗子外跳进来,反身关上纱窗。回头扯下自己的面巾,噙着满眼的泪光,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皇奶奶!” 那张纠缠半生的脸,触手可及的距离。如果不是她张口吐出委屈的声音,她几乎一刹那都要错认。 “烨儿!”手中的书无意识地落到地上,江后慢慢把她的脸捧起来,指尖在那张真实透着温度的面容上停留,诧异,惊喜,难以置信的目光在她眼中不断地交替变换,仿佛这一刻,她正做着这世界上最不想醒来的梦。当那唤着“皇奶奶”的脑袋再一次拱进她怀里时,她才敢确信,辜负了她数十年的中秋,第一次将她心心念念的人送回了她的身边。 李攸烨呜呜呜呜地哭着:“皇奶奶,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你告诉孙儿,孙儿给你报仇!” 嘴角以最自然的弧度扬起,江后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眼睛里却覆着一层水润。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将近一年,多少封讲她时时安好的信,都不如这一面,来得让她踏实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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