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攸烨已经有心理准备,沉默地点点头。 “你可知道,当初扶你登基是我们万般无奈的选择,对于当年所做的决定,老夫心里一直觉得有愧。不仅愧对玉瑞历代先帝,也愧对天下黎民,这点老夫不瞒你!”江令农坦诚望着李攸烨说:“现在帝位已经重新回归正统,老夫在这里先把话讲明白,老夫不愿再见你去争夺,这对你,对所有人,对江山的传承都好,你可知晓?” 李攸烨抬头,直视着江令农:“舅爷爷所说的好,莫非就是指帝位回归正统?可攸烨不这么想,自古以来有谁的帝位是真正正统的?哪家帝位不是从前朝夺过来的,就连太祖爷爷的也是从前越手中夺得天下。舅爷爷的说法请恕攸烨不甘苟同,真正的正统应该是顺应民意,谁有能力,谁有才干,谁为百姓做主,谁就是天下之主。李攸熔既然无法安定民心,那么这个天下,便让能者居之!” “天下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若是都起来做皇帝,那还得了!帝位传承以血脉延续为正统,就是要消灭那些人的野心,你所说的能者居之,那是在打天下的时候,安天下就要讲究血脉传承,讲究正统!你居然胆敢妄议太祖功过,简直是狂妄忤逆,数典忘祖!”江令农手指在桌子上敲得啪啪作响,气得吹胡子瞪眼道。 李攸烨扭开头,倔强道:“太祖有功又有过,晚年尚且自省,留下平波剑,让后人反思评价,攸烨作为太祖子孙有何议不得?舅爷爷既说血脉传承,那本王就说血脉传承,本王是先帝血脉,玉瑞第五代皇帝,因伤逊位,并无过错,本王如今拿回自己的皇位,有何不可?” “你!”江令农嚯的站起来,手指着李攸烨,半天说不出话来。纪别秋捋着胡子,不动声色。他又缓缓坐了下来:“哼,你真以为你是因伤逊位吗?老夫也不妨清楚地告诉你,你出事后,太皇太后本没有让攸熔即位的打算,是老夫据理力争,以你的身份为威胁逼迫她做出的让步。老夫此举,就是想趁此机会把皇位传回正统,让所有人都解脱。如果没有老夫的力争,现在的皇帝仍然是你!” 李攸烨诧异望着他,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她万万想不到江令农会用逼迫的手段要挟皇奶奶,潜意识里突然想起一个耳熟的词,似乎能够解释当前这困惑,那便是,天道无亲! 江令农把头别开:“老夫做了自己该做的,剩下的事老夫也不想再插手,你想做什么,老夫阻止不了,但绝不会帮你!还是那句话,我只是把你该知道的都告诉你!其余的,你自己好自为之!” 江玉姝从未见过祖父显出如此冷肃无情的一面,尤其是在他一向疼爱的李攸烨面前。虽然知道江令农这是把丑化说在前边,但当她看到李攸烨的拳头紧紧握起,一双难以置信受到伤害的眸子紧紧盯着江令农,细弱的身子却依然保持着最初倔强的姿势,她忍不住为她心疼起来。 然而李攸烨接下来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却又在她心上栓了块沉重的大石:“我已经决定去争夺,不会再改变心意,有什么话舅爷爷讲就是了,攸烨会洗耳恭听!”一切仿佛都在娓娓道来,却又特意申明,明哲保身也好,无能为力也罢,已经不在她所考虑的范围内。 这个少年压抑的执着,如果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或许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而在场所有深知内情的人,不免心中微微发颤。 屋里出现短瞬的沉默。 “你们暂且都出去!”江令农掸了掸胡子,细瘦枯干的面容,最后呈现着不容置疑地态度。 堂门全部关闭。屋里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李攸烨凝眉垂思,不知道他究竟要告诉她什么。而江令农已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烛光不经意间将他佝偻的身形雕刻在地上,李攸烨以前从未发觉,他已经如此年迈和苍老。心里不禁有些心酸。她终究无法怨恨他,那个从小手把手教她成长的老者,印象里一直是精神矍铄的样子,从未呈现如此的颓态。 沉寂已经有些时候,江令农终于开口:“你首先要知道的是,燕王,”一字一顿:“不是盛宗的儿子!” 李攸烨愕然抬头,一股由内而外地冰冷,骤然冰封全身。 她毫无预警地冲出江府,怒挥马鞭,朝城外奔去。城门的守卫,惊慌失措地看着她从暮色中去而复返,来不及举枪阻扰,就被乌龙强壮的马蹄仰面撞翻。 “快把她追回来!”马欢在城楼上大声命令。 “马将军!”这时候杜庞纵马赶来,望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一脸焦急,却仍客气地朝城楼上抱拳:“瑞王只是出城散心,在下稍后便把她劝回来,还请马将军能够通融!” 马欢为难地低头盘算一番,咬了咬牙:“门给你们留着,杜总管快去快回,不要让末将难做!” “多谢!”杜庞感激地抱拳,挥起马鞭“驾”得一声,就朝李攸烨追去。 墨蓝的天,像浸透了妖孽的血,钻入喉咙,令人喘不过气。猎猎的风鼓动她的袍角,如同在酝酿一场疯狂的撕裂。这一刻,她的目光浸透着仇恨的颜色,座下的乌龙狰狞地狂奔,似乎要带她穿越眼下这无尽的地狱。 盛宗康旭七年,齐王李安起与蒙古王木罕暗中勾结,设计圈套,引盛宗入彀,盛宗被困北雍关。与此同时,李安起率军包围京都,以栩儿母子性命要挟盛宗,盛宗忍辱投降,被蒙古俘虏。同年,李安起僭位,起先对先栩儿母子以礼相待,但是后来…… “驾!驾驾!”每一声宣泄的怒喊,都像在心口重击。复仇。她的眼睛烧成了赤红。泪水重复着风干、溢出的轮回,叫她在悲怒与痛哭的边缘跌荡。心揪扯一团,激烈的马蹄奋力地踏在僵硬的地表,仿佛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复仇,复仇……那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咆哮,几乎将她囊括进最原始的杀戮中。 十年。 车轮骨碌骨碌地滚动着,江令农呆滞地望着车顶上摇摇晃晃的坠子,老态龙钟的脸上挂满憔悴。十年生华发,十年嫁人家,十年功名就,十年故人老。十年究竟有多漫长?置身事外的人,或许永远不会懂。 人一旦被缚上宿命的枷锁,无法挣脱,只有熬度。 满头银发的江老夫人,抚着手上的龙头拐杖,挑开窗帘去看那渐行渐远的江府宅院,墙面上每一处斑驳,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不着痕迹地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老身都在这里住了五十年了,自从嫁到你们江家来,就没离开过,这乍一离开……哎,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江府仆从在前头用力挥着马鞭,江令农枯瘦的身子裹在毛都快掉光了的破旧裘衣里,随着车厢的颠簸,微微晃动。 “我们老了,这里是年轻人的战场,咱们去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不好吗?”他平淡地说,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给两个年轻人一个同样的机会,或许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了,接下来该怎么选择,一切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燕王不是盛宗的儿子?!”张鹤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攸熔递过来的信件。大概是太兴奋了,李攸熔忍不住把江令农的密信拿出来分享给身边的人:“朕一直担心燕王会再次谋反,现在,朕已无后顾之忧,他既是李安起的野种,那他就彻底失去了夺位的资格!”说这话的时候,李攸熔忍不住拍案而起。 “如果这是真的,那太皇太后她……”张鹤人第一时间联想到了那高不可攀的女人身上,不知怎的,心里没有感染到李攸熔的一丝快乐。 李攸熔脸上出现一瞬间的僵硬,不过随即被他的一笑带过去,他捏着那封信,语气飘忽让人揣摩不出意味:“你放心,朕,会替她报仇的!” “皇上打算如何报仇?” “呵呵,”李安起玩味地笑着,一道兴奋扭曲的目光从他脸上慢慢浮现:“谁欠的债自然要谁去还。李安起要是知道,他的亲生儿子,在他死后亲手断送了他的根基,估计会死不瞑目吧,呵呵,哈哈哈哈!”张鹤人手微微抖着,心中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冷。 …… 辅仁十六年,八月十五日。 由于靖北侯前几天在韶阴大败齐军,成功阻住齐军南下攻势,而上官景赫业已赶到秦淮岭一带布妨,李攸熔这两日心情大好,精神焕发。不仅加封张仲良为玉瑞兵马副元帅,更是对张氏子孙大肆封赏。朝廷上下莫不歌功颂德、欢欣鼓舞。今日正逢李戎湛祭日,李攸熔更是借着这个机会,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他特地下诏盛宗一脉,除韩王李戎泊伤势未愈不能走动外,其余所有子孙必须到场。这当中自然包括刚被降为燕候的李戎沛。 一大早,李攸烨便将礼服穿戴整齐,铜镜中发现自己的玉冠斜了一点,想唤杜庞给她重新给她弄一弄。刚从内室踱出,便看到江玉姝端着一碗长寿面,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本姑娘亲手做的,快尝尝好不好吃!”李攸烨恍惚然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皇奶奶都会让御膳房为她准备一碗长寿面,亲自看她吃下去。 仿佛就在昨日。李攸烨眼睛有些涩,哽了哽喉咙,从江玉姝手中接过面,便坐下大口吃起来。有大颗的泪滚落在汤里,让这面的味道酸涩异常。 “你不要这样嘛,今天是你的生辰,皇奶奶自然也希望你能开心,乖,笑一个嘛,不要浪费本姑娘的心意!”江玉姝想让她能开心点,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一些,虽然她的眼睛也红了。 “咳,不是,是你这面,好难吃!”李攸烨咳了几下,噙着满眼的泪,却苦笑着望着她。 “你!”江玉姝噎住,一下子把碗抢过来:“难吃就别吃了,岂有此理,嫌难吃还吃!”气死她了,她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辛辛苦苦煮的面条,居然还被嫌弃难吃。 “唉唉唉,逗你的,给我给我,我还没吃饱呢!”李攸烨笑嘻嘻地要把碗要回来。江玉姝生气地端着走开,就是不给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怕这面真的不合李攸烨口味,万一李攸烨为了哄她,忍着吃那就不好了。 “哎呀,玉姝,你看我的玉冠歪了一点,你给我弄弄吧!”李攸烨指着头顶对她说道。“哪里歪了?”江玉姝放下碗筷,就要去给她弄,不提防李攸烨一把将碗夺了过去,捧着坐在椅子上,用筷子指指自己的头顶:“这里歪了!”然后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江玉姝虽然面上有些恼火,但心里却满满都是感动。 辰时。祭祖的队伍正式从宫门出发。前往太庙。 李攸烨骑着马行在銮驾一侧,百姓早已将街道两旁堵得水泄不通。山呼海啸地万岁声中,还夹杂着零零碎碎的议论。这位曾经的少年天子,如今的年轻瑞王,跌宕的人生起伏无疑成了百姓口中议论的焦点,引起无数人的伤怀感念。而她那风神俊秀的气度,天然去雕饰的风华,在这场庄严持重的仪式中,成了民间为数不多的令人记忆深刻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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