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到为她心甘情愿受尽唾骂,只为得到她几句夸奖,傻到一旦有人解救她,就能一脚把我踢开。 我知道我不该如此以恶意去揣测她,但我做不到。 或许我跟我那个坏蛋爹一般,血脉传承的无情阴暗吧。
第6章 玉露篇(6) 我开始计划逃跑路线了。 陈阿香的院子靠北,是整座陈府里最不受日光照射的地方,距离北门仅一座荒亭,接着穿过长长巷道,就是我来时路。 我初发现这布局时,不由想到那晚,怪不得二少爷会选择这一处来偷情,既荒僻,又因着陈阿香眼盲不受重视,难以发现。 或者说,就算发现,陈阿香也是断断不敢声张的。 是以那晚陈阿香为救我,被二少爷冠了个纵容下人顶撞主子的名义,反倒挨了几个手板。 真是荒谬。 不过这样的话,我想逃走其实很容易,路线仅在我冒出这个念头时就出现了。 但不是现在,我还想为陈阿香过完她十九岁生辰。 今年我十四,陈阿香十九,她大我五岁。 三月廿四,草长莺飞,鸟语花香之时,便是陈阿香的生辰。 要不怎么说陈阿香性情如日光,经久不息,暖了自己也暖了我,她连出生的日子都如此明媚,不似我,寒冬腊月出生,幼时苦,长大些也苦。 三月廿一,春云来问我备了怎样的礼物。 “我没准备什么。”我说,“小姐现在吃穿不愁了,我那些小玩意儿,上不得台面的。” 她听见我这话,很夸张地瞪眼张嘴,问我:“你为什么不叫小姐阿香了?” “可能傻病快好了。”我说。 春云闭上了她那张桃瓣唇,惯常上扬的嘴角竟然往下撇了撇,道:“你跟小姐闹别扭了?” 我很疑惑她这样的态度,仿佛我与陈阿香身份平等,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闹脾气一般。 “没有。”我岔开了这个话题,“你准备了什么?” 春云这才将她揣在怀里的东西掏出来给我看,是一本精美封皮的册子,我识得几个字,上头写的是“西厢记”。 “话本?”我没听过这个故事,但也知陈阿香素日爱让春云念的除诗词外就是话本故事了,而这名字,显然不是诗词。 春云咯咯笑了两声,道:“是的,是的。” 说着她将那本册子递给我,要我翻看一下,我本想以“看不懂”来推拒,却耐不住她期冀又带着些捉摸不透的笑,还是接了过来。 我看书不多,只潦草翻过几页,就觉得头痛,不过眼睛很敏锐捕捉到了几个字,疑道:“情爱话本?” “没错。”春云把那册子抽了回去,“小姐如今十九了,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娘,早该婚配了,这不,因着小姐眼疾,家中也没个人张罗,才拖了好几年。” 她过来用胳膊肘拐了我两下,凑近我耳边道:“咱俩作为小姐的心腹,该将这事儿提上日程了!” 听她说完,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地退开两步,垂下头不想讲话。 春云是好心,我不能怪她。 “玉露,你觉得呢?” 她怎么还来问我如何想的,那我想怪她了。 “我觉得很好。” 狗丫,你口是心非。 我这么想着,酸楚难忍,但不得不忍。 不过反正我也要离开了,若是能在离开前,看着陈阿香成婚,断了念想,倒也不错。 “你真觉得好?”春云突然问道。 我抬头对上她目光,使了最常用的一招傻笑,说:“那当然是最好,春云姐姐要好好替小姐挑挑,可不能让她受欺负。” 她忽而长叹一气,用我看不懂的眼神将我上下打量一遍,道:“那是自然。” 我赞同地颔首,以为她会离开,却不想她愣是坐在那里又絮絮叨了良久,多是说些陈阿香昨日做什么了,今日又让她念了什么。 细致到连陈阿香中午用了什么餐食都说了一遍。 我就静静听着她讲,虽不懂得她这向我打报告的做派是为何,但想着过几日就听不了了,倒也乐得如此。 傍晚,落日西沉,春云才喊着要去叫后厨赶紧上菜,风一般地快速离开了。 其实我很佩服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子,若陈阿香是柔和的春日,那她就是热烈的夏日。 同为太阳,合该在一块做姐妹。 待陈阿香用完晚饭,我一如既往地抹黑进了她房间,坐到了日日呆坐的凳子上。 以前,我是会与她一起吃饭的,但自春云来后,陈阿香做回小姐,我就刻意地避开了。 陈阿香对此不满,但她其实是拗不过我的,几次过后也随我去了。 “玉露,你来了吗?” 陈阿香的耳力总是很好,我已经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逃不过她的耳朵。 “小姐。”我喊了她一声,接着去燃上两根白烛。 火光映照下,她的面颊忽明忽暗,透着恬静美好,我不由看得痴迷。 “你为何不唤我阿香了?”她蹙了蹙眉,长睫透下阴影,像一把小扇子,撩在我心上。 我想了半天怎么说不显得刻意,但最后还是败在了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下,无奈道:“阿香。” 她落下的嘴角扬起,朝我在的方向招了招手,我犹豫一会,还是走到她面前。 “玉露,今日我让春云做了桃酥。” 她伸手拉我的手腕,让我坐到她身边,接着又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个帕子包,小心展开递到我面前。 “我本来想晚食给你,但你没来,我只好包起来,时间长了,可能有些软了,你尝尝。” 桃酥易碎,但她掌心里的三块,皆是圆滚滚胖嘟嘟,完好无损,连碎屑都没有。 我看着她双手捧着,像捧着什么稀罕宝贝一般,心里暖呼呼,但也酸胀得不行。 陈阿香对我当真是极好的。 “玉露,你怎么不吃?”她问道,又把手往我这边抬了抬。 她没注意,掌心逐渐倾斜,顶上那块桃酥就要往下滑,我赶紧接了过来,胡乱啃了一口,猪油甜腻香气顿时充盈口腔,酥软绵密。 “没有软。”我说,“很好吃。” 陈阿香笑了,张嘴“啊”了两声,又往我这边凑近些,眸子澄澈清明,直勾勾盯着我。 “你这是……”我再一次不争气地被她这样子迷住,犹犹豫豫问道。 白烛芯陡然炸了一声,陈阿香就在我的瞳孔中不断往前凑,在距离我鼻尖不足一掌的距离停了下来,又“啊”一声,嗔道:“给我一口,我都没吃呢。” 心跳漏了半拍,我忙不迭身子后仰,脱离她这过于亲昵的气氛,道:“你没吃?” 似乎是我退的太快,掀起的微风拂乱了她的额发,她不满意地拧眉成小麻花:“没有,春云只弄来了三块,还是给了后厨师傅一锭银子才讨来的。” 我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桃酥居然花了陈阿香一锭银子。一锭银子,足够她吃一两个月,现在却只用来换了三块桃酥。 而这桃酥,她将第一口留给了我。 我说不出心中酸麻的到底是感动还是心疼,或许都有,但都被喷薄而出的爱恋掩盖了。 我突然不想走了。 “玉露,春云说这两日要给我找夫家了。” 好突兀的一句,顿时将我刚升起的犹豫瞬间打散。 我心慌意乱,手忙脚乱,竟一下将手中的半块桃酥塞进了她张口要讲话的嘴里。 “咳咳。”她立时被噎住,碎掉的桃酥吐了我一身,开始不住地咳嗽。 我被吓一跳,心知是自己做了错事,赶忙过去帮她拍背顺气,急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一连说了十几个“对不起”,她就在我的连声道歉中慢慢止住了咳嗽。 “扑哧”一声。 陈阿香突然笑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地,像跳跃的小白兔。 我盯着她弯弯的笑眼,不知怎么的,也开始笑个不停。 我与陈阿香,就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面对面笑了许久。久到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风,将烛火吹灭,屋内回归黑暗。 我没有再去点烛,陈阿香不需要,我觉得没必要。 仿佛只有黑暗,才能掩盖住我荒诞的情愫。 掩耳盗铃罢了。
第7章 玉露篇(7) 我叫陈阿香,是个瞎子。 但其实十二岁前,我尚能看见,只不过天意作祟,祸不单行,一夕之间老天夺走我双亲性命,甚使我失明。 十岁前,我是家中独女,养尊处优,爹娘待我十分好,不似其他人家,养个女娘需得诵读训诫,擅女工。 而我整日不是逗鸟捉虫,就是爬树摘果,看流云落花,听闲杂八卦。 说是小姐,倒自在得很。 家中仆人时常议论爹娘对我疏于管教,奶娘亦劝我懂事些,小姐应自矜端庄,不该是一副乡下野人模样。 我很不高兴从小带我到大的奶娘竟不是与我一头,质问她:“为何小姐便要千篇一律,我偏要做那不同的一个。” 奶娘一个劲叹气摇头,见我鼓着腮帮子,毫不示弱,又因着爹娘纵容,再说不得许多。 我在家中自由肆意长到十岁,生日前夜,实在想食后巷尾的酥饼,便去娘亲房中闹。 我馋得很,忽视了娘亲眉间拱起小山一样的愁云密布,也未来得及一问为何如此晚了爹爹尚未归家,只在一声声厉声拒绝中,闹了脾气。 “娘亲不给我买,那我自己去!” 说完,我转身就跑,全然不顾娘亲在身后一声声呼唤。 酥饼铺不远,西门出沿着小巷走,转两个弯就到,所以我也并未叫上女婢。 正值初春,天气渐暖,但晚风依旧寒凉,夜已深,巷子行人不多,只堪堪三两人。 我裹紧小袄,哆哆嗦嗦到了酥饼铺,幸而走得快,在铺子打烊前赶上了。 “苏大娘,要四个酥饼。” 我一个,娘亲一个,爹爹一个,奶娘一个。 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又摸了摸布兜,刚好八个铜板。 “哎,陈小姐,只有三个啦。” 苏大娘笑吟吟地一指,我抬头去看,皱着眉头半天,抿唇答道:“那就三个吧!” 我与奶娘同食一个就好。 不多时,苏大娘将酥饼包好递给我,再摆摆手,没有接我托在手心里的铜板。 “陈小姐总来我们家买酥饼,今儿这三个就送你啦,下次再来。” 她笑得格外灿烂,似乎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发生,我盯着她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耐住心痒,问道:“苏大娘怎么这么开心。” 听我如此问,她神神秘秘凑过来到我耳边,又将我手放到她小腹上。 “我有小宝宝啦!” 我仔细感受着手下触感,棉布织就的衣料,似乎因为她这喜气洋洋的一句,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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