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劝她管那个瞎子做什么,陈家根本就没把她当小姐。 我想冲进去揍她们一顿,但现在还不行,我还要照顾陈阿香,于是,我咬着牙转身往回走。 第二天,陈阿香的手动了动,我一下惊醒,蹭起来就去看她。 “春云。”她轻轻唤了一声。 不是叫我的名字,我有些难过,但想了想,我也没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不叫我是正常的。 “阿香。”我自作主张没有叫她小姐。 她肉眼可见的身体抖了一下,睁着眼往我这边看过来,道:“你是月亮屋里那个女娃?”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月亮屋是什么,但直觉就是我待了一个月的那个杂物间。 “是我。” 她笑了笑,但好像扯到了嘴角的伤口,又皱着眉“嘶”一声。 “昨天没去给你送饭,不好意思啊,没饿着吧?” 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我饿不饿,我的鼻头有些发酸,嘴里也酸酸的,比吃了酸杏子还酸,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还没给你想新名字呢,你想叫什么?”她问道。 没想到,我生平第一次可以为自己选择的东西,是我的名字。 而这个机会,是陈阿香给我的。 “玉露。”我回答道。 我想到了娘亲教我念过的诗,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我不知道什么是金风,什么又是玉露,但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两个人一旦遇见,就再也没有旁人能比得上了吗。 陈阿香是不是这么想的,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从她救我那刻开始,我的人和心都是她的了。 她怔了一下,说:“好。” 我现在有了新名字,叫玉露。也有了新的住所,在陈阿香的房间。 小姐都是会有女婢守夜的,但陈阿香没有,用院子里的女婢的话来讲,是三小姐体恤下人。 其实是因为她们欺负陈阿香好脾气,自发的把这项差事免了,这才让我捡了漏。 我半跪在陈阿香床前,挺直了胸脯对她说:“阿香,我来给你守夜,你晚上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 她看起来有些为难,伸出手摸到了我的肩膀,捏了捏,“你的伤……” “我好了,没事了。”我打断她的话,“你不用担心。” 她抿了抿好看的唇,问我:“你几岁了?” 原来她还不知道我几岁,我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身长骨量,直觉不能将自己说得太小,于是张口胡诌:“我十五。” 她听到了,突然笑出声,眼睛眨了眨,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真能看穿我的想法一样,让我有种无所遁逃的心虚。 “不许骗我。”她说。 我犹豫了一下,迟疑道:“十四。” “嗯?” “十三?” “是吗?” “十二十二!” “玉露……” 她叫了我的名字,带着尾音,绕着弯打到我脸上,她的语气有些无奈,声音软软的,像在屋顶晒太阳的小猫伸懒腰时,发出的一声喃喃。 我一下晃了神,半天没反应过来,却看见她方才还柔和下去的脸突然正色起来。 她是不是意识到我与她的身份有别了。 我不敢细想,终于老实说道:“十一,我十一。” 其实也不老实,我还是谎报了一岁。 不过她看起来应该是信了,微微垂下头去,眼睛看着我搭在床沿上的手,轻声道:“我比你大四岁。” 我在心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问道:“十五?” 陈阿香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她看起来脸色很不好,脸颊依旧肿的老高,我想起了头一天晚上的惨烈景象,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恨。 我恨那个他们口中的二少爷,是他断了我去漂亮楼的机会,也是他打伤了我。 不过没有他,我就不能遇上陈阿香。 我想了想,又去恨那个大少爷,我记得他下令打陈阿香的时候面目狰狞,像个恶魔。 “玉露。” “啊?”我被陈阿香突然一声唤叫醒过来,余光扫到床边铜镜中自己的脸,青紫相交下是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愤恨,眼睛里红得要滴血,也像恶魔。 这是我? 我被自己的模样骇了一跳,一下坐到地上。 “玉露?”陈阿香听到了我的动静,伸出手来抓我。 我看见她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一双手虚抓着,面色焦急,赶忙伸手回握住她。 “阿香,没事,我没事。” 她的手很柔软,没有骨头一样,又滑又嫩,我抓在手里一时不想放开。 但我还是放了,因为我只是陈阿香的一个女婢。 她慢慢坐了回去,屋内安静一会,我突然想起了陈府下人对我的风言风语,问她:“阿香,她们说我是傻子,你信吗?” “我不信。”她的声音很肯定。 “但他们都这么说。” “可是你会算数,傻子怎么会算数呢?” 她举了个例子,我想不出来怎么反驳,就说:“有些傻子也会算数的。” “你不是傻子。” 我不知道陈阿香哪里来的这么坚定的相信,不过也有可能她是心好安慰我,总不能当着一个傻子的面说你就是傻子吧。 但我还是为这份相信,红了鼻子。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却成了陈府人人口中的傻子。 而陈阿香是唯一一个告诉我“你不是”的人。 陈阿香果然是天上的神仙。 嘴巴里突然湿湿的咸咸的,我抬手抹了一下,才发现,我哭了。 陈阿香好像也察觉到了,微微偏着头听我压得极低的呼吸声,然后伸手把我拉到床上去,轻声道:“玉露乖,玉露不哭。” 我第一次庆幸陈阿香看不见,因为我哭得真的很丑。
第4章 玉露篇(4) 跟着陈阿香的生活其实很苦,今日领不到足份额的炭火,只能两个人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明日送来的餐食是馊的,那就去偷后厨剩的饼来吃,反正我是傻子,偷吃的多正常,不过就是挨顿打。 陈阿香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女婢,她会仔细地给我上药,会真心地夸赞,我今日偷来的饼一点也不干,又香又脆。 那是因为我趁着没人,偷偷用火烤过,第一个烤焦了,被我吃掉,第二个烤的很好,我就揣在怀里给她带回去。 陈阿香允许我叫她阿香。 我想,心里是甜的,也就不在意那点苦了。 我们每晚在房里畅聊。 我问她:“月亮房是什么。” 她说:“这个院子里只有三座矮房,我给它们都取了名字。女婢们住的是星星房,杂物房是月亮房。” 我问:“那你住的呢?” 她笑了,烛火映在脸上,像和煦的日光。 她说:“太阳房。” 住在太阳房里的陈阿香,成了我心中的太阳。 就这样过了许久,我终于知道,陈阿香不是陈老爷的孩子。 陈老爷有一个做官的弟弟,两人关系很不好。后来朝廷因为三王和五王夺权开始站队,陈老爷的弟弟站错了,被新王满门抄斩,陈阿香是他拼死送出来的唯一的血脉。 我问陈阿香:“你以前做小姐也是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吗?” 陈阿香摇头,说:“不是。” 她在自己家里生活了十年,当了十年养尊处优的小姐,却在十一岁的生日当天,看见一群人闯进家里,烧杀抢掠,最后被奶娘带着往外跑时,看见自己的父亲被砍头,母亲被拖走。 而奶娘,也用身体为她堵上了那个仅能容纳一人的狗洞。 她拿着能证明身份的玉佩,跑到了陈府,以三小姐的名义住了下来。 “难道陈老爷是因为跟他弟弟不合才对你不好的吗?” 我问出这个问题时,陈阿香看起来有些难过,再次摇了摇头。 “陈老爷对我很好,但两年前他大病一场,就搬到老宅养病去了,大夫说,要多呼吸新鲜空气。” 所以,陈阿香的苦日子过了两年了。 “那为什么那两个坏蛋少爷对你这么凶?” 陈阿香一听这话,立马过来捂我的嘴,却因着又急又看不见,手掌覆到了我的眼上。 她的手心出了汗,又湿又热,我没忍住眨了眨眼,睫毛在她的手心刮着,眼前一片黑暗,只剩下馥郁到鼻腔的幽香。 陈阿香似是被我的睫毛弄得痒了,手指发着颤,没及时剪的指甲在我颊边印出个月牙来,可我不觉得痛,反而酥酥麻麻。 “他们,他们的娘,是被我爹害死的。” 陈阿香将手收了回去,借着烛火,我重新看见了她的脸,上面尽是悲戚。 “我爹在户部做官,依律查税时,查到了陈夫人娘家私放印子钱,并多次做假账逃税。这罪本是要追究九族,但我爹念着情分,只抄了陈夫人娘家一家。” “按理来讲,陈夫人嫁给了陈老爷,是不用背这罪的,但当时抄家的消息一出来,陈夫人悲痛万分,自缢了。” 我看见陈阿香逐渐低下了头,如羽翼的长睫遮住瞳孔。 “听说,陈夫人当时尚有身孕,刚刚足月,是个已经成型的女胎。” “堂兄他们,本来有个妹妹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又笑了,但我只觉她的笑格外苦,莲子心一般。 她说:“是我占了他们妹妹的位置,他们是该恨我的。” 她说得坦诚淡然,我却只觉造化弄人。 我不理解,明明她爹没有错,她也没有。但她却是以一种赎罪的姿态在这个陈府里生活了如此多年。 或许陈老爷在时,她也受惯了两个堂兄的打骂冷落。 我也想象不出,她一朝是尊贵小姐,一夕却是连下人都敢说几句的瞎子。 陈阿香是怎么过来的? 为什么陈阿香还能平静地说出这些事,仿佛事件的主人公不是她一般。 陈阿香越是笑得温和无所谓,我就越是焦躁。 我说:“阿香,不是你的错。” 她笑着来摸我的头,“我知道。” 我又说“阿香,你应该是锦衣玉食的小姐。” 她想了想,却道:“玉露真聪明,都会用‘锦衣玉食’这个词了。” 陈阿香惯常会使这一招转移话题,我只有无可奈何。 最后我想,大不了我就帮她把该得到的那份抢回来。 不过终究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一个傻子,要如何替她夺回属于她的东西呢? 事实上,没过多久我们就成了陈府下人们的笑谈,他们会在我装疯卖傻乞讨吃食的时候,问我:“傻子,你是不是喜欢三小姐啊?” 我知道他们想听什么,瞎子小姐和傻子丫鬟的配对既怪异又荒诞,是完全违背礼制世俗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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