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就是那些复杂的情感裹挟着记忆而来,将我这具空洞的躯壳一瞬间都撑开了。 大厅骤然亮堂,乐曲声已然晃晃荡荡飘过来。 但我不敢再停留片刻,连看一眼台中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在陆少铭一声声低唤中,逃也似地下楼,逃也似地冲了出去。 夜已深了,但洋街的灯火依旧通明。 突而想起奈何桥边有姑娘对我描述过这样的盛况,她说“天上人间,莫过如此。” 如今亲眼得见,确实。 我像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飘荡在这条长街上。 霓虹闪烁,红红绿绿地乱打一气,填满了我的目之所及。 但就是在这样的热闹环境中,我的心居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将那三段破碎的记忆来来回回地翻看,试图多想起来些什么,但中间的断裂干脆利落,亦干干净净。 我有些失落地寻了个路边长椅坐下,将那柄铜镜放到腿上,带着些惴惴往其中看去。 镜面依旧发黄,雕花柄仍是掉漆,仿佛方才那双一闪而过的眼睛是我的错觉。 阿桃,阿桃,我于是去回想她的容颜身姿。 我甚能想起她的脚是冰凉的,她总喜欢在我的小腿边徘徊一阵子才猛地贴上来。 她的头发柔顺,乌黑发亮,散落在枕头上时会开出好看的花儿来。 她的颊边有梨涡,一笑就是两个,像两只多出来的笑眼,带着欢喜看我。 她的手指纤细,绣花缝补时尾指翘起,最为漂亮。 但后来,后来好像一切都变了。 为何她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又爱又恨,甚至恨多过于爱。 我在记忆中向她表明忠诚,她却说我是要嫁给陆小少爷的。 我像个努力体会戏中人情感的局外客,揣着这支离破碎的桥段,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样的自己与自己较劲中,我从深夜坐到了清晨。 那柄铜镜自始没有再多出一寸画面,如先前一样,也没有我的面容,只无情又凉薄地照出我身后的梧桐树。 好像在提醒我,我死了,再成不了镜中人。
第22章 铜镜(5) 火焰焰的太阳升起时,雾城的雾好似更浓了些,日光倾洒下来也有了实体。 这时我才看到,原来这条街上并非只有灯红酒绿,夜幕被催着撤下时,那些个西餐厅,洋饭店,百货商场就一个个顶上了。 周遭重新热闹起来,黄包车,汽车,穿插着从我面前的街上过去,上头下来的是一个个穿着华贵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 而我与这里格格不入。 我揣着铜镜离开了,经过一整晚的思索,我决定还是回绿巷去。 至少,我想寻到那个我与阿桃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小阁楼。 在我一路问着方向,终于走到那条熟悉的巷子口时,雾气尽数散去。 日头热烈起来,路边的老黄狗吐着舌头哈气,搬货爬坎的老汉扯着黄毛巾擦汗,就连巷口出来的男人们,也个个大敞着领口,叫着好热。 我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市井气,不由心安许多。 刚要往里走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叫住了我。 “姐姐!姐姐!” 我转头去看,身后站了个刚及腰的小女孩,扎着羊角小辫儿,戴了个扎花小礼帽,一身粉色洋裙,衬得红扑扑的脸蛋更加喜人。 “是你在叫我吗?”我蹲身下来去问她。 她的小脸更加红润了,眼珠又黑又大,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侧身往左边指了指,“我妈找你!” 我心里咯噔一跳,脖子有些僵硬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马路边站着个女子,发髻挽得高,一身豆绿软缎长旗袍,正撩着眼皮往我这边望。 见我看过去,她笑着冲我招手。 不是阿桃。 我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下来,站起身,由小女孩牵着走过去。 “阿绾,真是你呀!” 女子笑着过来拍了一把我的肩膀,眼角的纹路细密,延伸到了鬓角之中。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她又是一掌拍过来。 “昨晚上听说陆爷带了个人去龙港湾,我当时还奇怪他一个人单了这么多年,终于老树开花了呀,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找人一打听,说那个姑娘叫绾娘!” 她口中的“绾娘”我,讪讪又闭上了嘴,有些尴尬。 不过她倒是半分没觉得,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突然凑过来扒我的脸,神情认真得不行。 我被她看的发毛,好一会才听见她嘟嘟囔囔说出来一句“你怎么都不老?连点皱纹都没有。” 还以为什么,我喉咙哽了一下,蹙着眉将她掐着我脸的手挥开,“我保养得好。” 可不是嘛,天天用奈何水洗脸,容颜永驻自然不在话下。 她眼角一下吊起,嘴巴撇了撇,“你讲话还是那样讨厌。” 我不知道再回她些什么,僵立原地,但她凤眼一眯,似乎是要将我看透一般。 “说起来,阿绾,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完蛋,我哪里记得。 脑子里头空白一片,我在她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神之下,费劲想了半天,除却阿桃与陆少铭两个名字,还有的只剩下一个。 “阿云?”我犹豫半天,蹦了两个字出来。 刚说完,她描的弯弯的眉毛一下竖起老高,还放在我肩上的手掌收紧,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她的怒火。 果然还是认错了。 这么想着,我看见她涂了口脂的唇一张一合。 “阿云死了!我是阿烟!”她说,“你怎么总是分不清?” “死了?”我下意识话跟话地问道。 她没接话,睨了我一眼,使着眼色去看旁边站着的小女孩。 “这是我女儿。 妉妉,叫小姨。” 小女孩看看她又看看我,“诶,姐姐!” “哎你这娃子!” 我最后在距离绿巷一步之遥的门口,被阿烟挥着手绢捂着鼻子带走了。 她一手牵着妉妉,一手拉着我,找了个白墙红顶,窗台门口绕了许多花藤的小洋楼。 这种楼房我昨晚便见过许多,今日头一次走进去,还是被里头的装潢精美惊住了。 水晶吊灯挂在顶上,桌椅尽是缎面绣花,扎金丝银扣,听不懂的音乐从一台大喇叭转盘里头悠悠扬扬飘出来,阿烟说那叫留声机。 她找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又叫来服务生要了喝的,并没有问我的意见。 等服务生下去,她终于回答了我先前的那个问题。 “怎么,你忘了?阿云还是咱俩看着下葬的,要我说,你那娘也忒狠心了些,再怎么着,人阿云不也给她赚了好些银子,翻脸可真快。” 我愣了一下,“是啊,是啊。”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刚想说话,服务生又来了,送过来两杯黑乎乎的东西,和一碟子蛋糕。 阿烟止住了话头,将蛋糕递给她女儿,再将那一小杯液体推至我面前。“尝尝。” 我将信将疑地托起那盏小茶杯,在她满眼鼓励下,抿了一小口。 又苦又涩,还是热的,热气一薰蒸,我简直要呕出来。 “哈哈哈。”她看着脸色逐渐扭曲的我,笑出声来,“你瞧瞧你,以往我们姐妹几个,就属你见过的好东西最多,结果现在,哈哈哈哈。” “咳咳。”我呛了几声,瞪着她好容易才将嘴巴里的苦涩和着口水咽下去。 她笑够了,又掏出那条绢子擦擦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 “北方。” “北方?怎么跑这么远?”她睁大了眼,“难不成,当年那传言是真的?” 我打起精神,忙问道:“什么传言?” 她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一副难言之相,我一下急了,又问一遍:“他们讲我坏话了?” “什么跟什么呀!” 她胳膊撑到桌上,眼睛左右瞄了瞄,靠近我几分,压低嗓音道,“陆爷,就以前跟你屁股后头喊的那个陆少铭,我听说是他让人传出来的,说你怀了他的孩子呢,就给他接到北平去了!” “当时我还纳闷呢,咱姐几个都晓得,你对那个陆少铭从来是恨不得离远远的,咋就怀上他孩子了。” “他放屁。”我没忍住骂了出来,突而又想起昨晚上他恪礼的样子,眉头拧起来,“不过,他应不是这样乱造谣的人吧。” “是呀!”阿烟一屁股坐回去,“不说陆爷人品是顶好的,他对你也是没得说,所以当时我们也没人信的,都当外头人乱传,很快这风头就过去了。” “不过也有传言说你死了,陆爷只是被推出来挡枪的。” 我脑子被她说得乱了,“挡枪?挡什么枪?” “还不是你那个好娘作的,我也是后头才晓得的,当时有个军官说看上你了,要把你买回去,你娘都收了钱了,陆少铭突然跳出来说不行。” “啧,真是情深意重。” 她话说一半,突然开始感慨,还不紧不慢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耐着性子等她将杯子搁回原处,“然后呢?” “然后有传言说,那个军官一气之下,把你杀了,推陆少铭出来给他顶罪。” “他不是看上我了吗?干嘛杀我?” “这谁知道呢,他们那些个军爷,不都是脾性大得要吃人的吗,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得不到就毁掉呗,反正锅又不是他自个儿背。” 一时之间,两个传言皆由她口中说了出来。 头一个自然是假的,我抬手抚上平坦小腹,既然记忆中我曾信誓旦旦说过同他清白,那必不可能发生。 倒是第二个,能有几分可信度,虽然听起来荒诞可笑,但这个结果倒是真的,因为我是真的死了。 我像一块干瘪的海绵,迅速吸收着她吐出的消息,脑子转得很快,不一会就想了个大概出来。 但阿烟说了这么多,甚至提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军官。 却没有阿桃。 我静默了一会,看着她小口小口将那杯黑东西喝光。 “阿桃呢?” “阿桃?” 她一怔,杯子放回去时与桌面磕出闷闷一声响。 “阿桃不是同你绝交了吗?你问她做什么?”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她那个白眼狼,你把她捡回去,跟你同吃同住,养得跟亲姐妹似的,结果比谁都绝情。你呀你,就是个傻的。” “阿绾,忘了她吧。”
第23章 铜镜(6) 阿烟说完就憋着一口气瞪我,似乎是想要我顺着她的话说出来一句好。 但我没有,仍是抿着唇没有吭声。 她将我的迷茫当作了否认,良久良久,扯着绢子的手指都发白了,终于在这场静默中败下阵来。
66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