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预感一向也不会出错。 “别走——!”撕心裂肺地在心中嘶吼着,秋望舒只能目眦欲裂地张着嘴,祈盼着哪怕能发出一个不成型的字句也好。 可是偌大的偏殿中,除了僧舍传来的寒鸦声和秋臻的脚步声,始终是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第018章 非相 半柱香后,在离偏殿一墙之隔的山门外。像是将秋臻的行踪猜到了个八九分,马蹄声不再压抑动静,齐齐聚集到了山门前。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吁——”的一声,为首的李慕舸勒停了马,眼神冷然,看向了写有“法定寺”的匾额。 冷笑一声,李慕舸自嘲地收回了目光。 又是寺庙啊,看来他和秋臻注定绕不过这庙。 十年前,秋臻悔婚被逐出师门后,不仅暗中带走了本该到他手中的《息缘剑法》,还与那庸碌之辈暗度陈仓,叫他成了中都的笑话。于是他便干脆布了一局,于平雨镇破庙中离间了刚出中都不久的秋臻与施遇迟,意欲让那施遇迟夺去秋臻手上那一册剑法。 可惜了,秋臻不止剑法快,连这夫妻之情都能断得比剑法更快,竟叫他折损至此,不得不再等待十年,才等到了势必要了结此事的今日。 收回目光,李慕舸放下缰绳,翻身下马。随即身后有一人带着四五人利落下马,三步跑到他身前,低头恭敬道:“门主,我们去搜山。” 客栈那一日,探出来的便是,秋臻并未将剑法授予女儿。所以如果不想让女儿涉险,那她便有可能将女儿藏匿于前方山中。 所以按理,应全力搜查这伏春山。 但是,事实真是如此么? 眯起眼来,李慕舸透过山门,定定地看向寺中。 火把噼啪和阵阵寒鸦声中,他抬起了手,并指指向了山门内的方向,沉声道:“山要搜” “但这庙里也要搜。” 听清了他的意思,暗卫虽然略感诧异,但立马点了点头,没有一丝停顿地答道:“是!” 马头调转,分三路奔向山深之处,李慕舸也回过头,带着剩下一半人,踏上了法定寺的石阶。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踏进了山门,李慕舸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已经感应到秋臻的踪迹一般,径直走向了主殿中。 四野阒然,沿路尽是枯草与香灰。一片寂寥中,唯一不变的就只有眼前佛像上那慈悲而祥和的微笑。 迎着弥勒佛的注视,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跨过了门槛,看见了立于佛台之下,背对他的人。 天边闪过一道电光,照得殿中一片惨白。庙里恢复往常的昏暗后,李慕舸率先开了口。面上没有半点异色,就像是招呼一个故交一般自然道:“久违了,秋大侠。”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道响雷也轰然炸开在耳边。 雷声没有影响殿中任何一人,但却惊动了僧舍檐上的鸟雀,一片惊飞振翅声中,秋臻转过身来,收起了往常的玩笑之色,面无表情地对上了李慕舸的眼睛,寒声道:“青临门若是不伸这么长的手,这一面,还能更久。” 秋臻的反应自然在李慕舸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也并无什么反应。仰头微笑一声,李慕舸话音一转,朝着秋臻身后看去,边看,边故作好奇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秋臻嘲讽地暗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袖口不知何时沾上的灰尘,秋臻理所当然地回道:“因为我一人,就足够了。” 她女儿是被她藏在了庙中,还是藏在了山中,试一试就知道了。 不再掩藏自己的言下之意,李慕舸背起了手,仰头在原地踱起步来,“秋大侠,你又何必强撑胃口呢,这一卷剑法,哪一门都吞不下,你也一样。” 说完,他停下了脚步,寒光直逼向“这件事,十年前你不就清楚了么?” 可是听了他的话,秋臻却仍然只是持剑站在原地,就好似听到什么不足挂齿的话,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就好像话中人与她无关一般。 怎么可能呢,李慕舸嘲讽地笑道,若她当真能不在乎,便不会落到隐居边塞十年之久的地步。 想到了十年前,也是庙中,看到秋臻咬牙手刃枕边人的那一刻,他的眼中同现在一般,有着无法抑制的兴奋:“亲手杀死枕边人,是什么滋味呢?” 如果一句不够激怒秋臻的话,那两句够么? 电光划过他的眼底,李慕舸压着心中的激奋,一字一顿地继续道:“带着遗腹子过活,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 感受到他话中隐隐的癫狂,秋臻终于有了反应。又一道雷声响过,她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后在轰然声中回答了李慕舸的问题:“那自然是恨啊。” 当然是恨啊。 持刀朝向自己的伴侣死在她的剑下,她心中没有一丝后悔。但这不代表,她不恨屡次搅乱她的命运,屡次撕破她心中之道的始作俑者。 闻到了风中送来的水汽,她猛然想起来,十年前也是这么一场冷雨,她满脸血污,甚至都分不清是谁的血了,只能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奔出了。不敢策马,足足用了两天两日,才敢闭眼昏倒在了医馆前。 万幸的是,她活下来了,阿望也在她肚子里活下来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压不住心中的厌恶和作呕之感,直直看着李慕舸,似乎觉得很好笑地反问道:“不然还会是什么呢?” 不然还会是什么?听了这话,李慕舸捂住额头哈哈大笑了起来,光影昏暗,只能看见他不停颤动的肩背,仿佛秋臻的话,比他所见过的所有事还要荒谬,荒谬得令人发笑。 停下了近乎癫狂的笑声,李慕舸掩面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缓缓地看向了秋臻。 若是当真恨,当年对着自己就该一击毙命的啊,这十年里,也该有多少机会能把自己当年所作所为还在自己身上啊。可她却甘心回避这一切,只窝在小镇中,守着那把她真正逼到这一步的的剑法,把她自己的女儿养大。 说到底,心软又无力地守着所谓的正道,就是愚蠢。而愚者没有资格恨,只能悔。 放下了手,李慕舸满脸理所所当然地回道:“我以为,是悔。” 听着这句话,秋臻笑着挑起了眉峰,“当然也有悔。” 将贴袖而立的剑柄举起,秋臻的目光从李慕舸那令人作呕的脸移到了他被自己一剑穿过的右腕,感受着久违的盈满袖间的剑气,秋臻不由冷笑道:“后悔当年,不该只废了你的右臂。” 又一次电光闪过,短暂地照亮了她手中那一抹摄人心魄的子夜墨蓝。可惜了,这“追魂断雨三更星”过了今夜,大概再不能亮起了。 做了十足十无奈的样子,李慕舸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如此,看来我们也没得谈了。” 话音落下,他随即抽出了置于袖间的物事——那是一柄由桂竹所制的,八孔南萧。 如果华南给她带的消息没错的话,这柄南萧,原是倾阙阁老阁主留下的宝物,被李慕舸强夺走后又赐了一个十分讽刺的名——青阙,可惜倾阙阁敢怒不敢言,只能暗暗吞下夺宝之仇。 这柄南萧,据说可以奏出扰人心智的幻音。李慕舸如今弃剑用萧,看来已是将这幻音和青临门心法融了个透彻。 青临门的非相神功,与此萧相通,具有蛊惑人心之力。正如心法名字所云,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执着于眼前之相,则会着了功法中的“空相”,而永不能窥得其剑法本心。 萧音乍起,深远而空蒙,箫声时高时低,时断续时悠扬,音高时如隐侠于陇上幽幽吟唱,音低而泛时又如野火跃动,不甘覆于草木灰下! 原以为是什么自创的邪银,却不想他吹的却是前朝遗音——《神人畅》! 在试剑台上,酒酣畅快时,她也常在同门的琴声下伴此曲舞刀弄剑。可今日这原本悠扬神秘的曲调,在李慕舸嘴下,如何就能吹得这般离奇诡异。那时顿时长的箫声,似乎有意催动着心中的烦乱。 怎么,是觉得光凭这首曲子就能恶心自己么?本想仔细探探这箫声中卖的什么药,但此时秋臻可没耐心再细听下去了。 躲避着秋臻的攻击,李慕舸手上的南萧却并未停止吹奏。直到目前,秋臻都很冷静,难不成,她真的把剑法和女儿都藏到了山中,再特意引自己跑回庙中么。 耳间已隐隐传来尖鸣声,秋臻皱起眉头来,再难以忍受这诡异急促的箫声,于是转身剑抛剑换手,抓住李慕舸侧头躲避的空档斜劈而下! 眼见剑锋离南萧只有一掌距离之时,李慕舸双目紧盯住剑尖幽蓝。随着一声刺耳的吹音,李慕舸的手指蓦然用。刹那间,真气于南萧间奔涌而出,翻起两人的衣袖,也如蔽日千嶂般牢牢挡在秋臻剑前! 运气相抵,眼前剑影突然在眼前铺开来,顺着秋臻的目光绕了一圈,最后蓦然化为,一副她永生难忘的场景。 利剑插胸的施遇迟嘴里不停地呕出鲜血,脱力般地半跪在她面前。 嘴里喃喃喊着:“对不起……阿臻” 曾经在自己最落魄时,他口口声声说着:“秋臻就是秋臻,即便不是万人敬仰的秋大侠,也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秋臻”。 可是当年,在真正过了一年清贫日子后,他却拔剑刺向自己,惺惺作态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我。” 十年前死在她剑下的施遇迟,这便是李慕舸妄想困住她的空相么。 那便看看吧,十年前,她便破了空相,废了李慕舸的右臂。这一次,也不会有例外。 于是秋臻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狼狈不堪的人。满脸血污,根本看不清楚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可他是什么表情根本不重要。冷笑了一声,秋臻没有丝毫停顿,上前一步,想要拔出更星剑来。 看到面前投下的身影,施遇迟缓缓抬起头来,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秋臻却不想再听了。没有唏嘘,也没有丝毫留恋,她缓缓伸手朝前。 可是,就在她即将碰到更星剑的一瞬间,手上突然覆上了一双更为冰冷的手,颤抖地握住了护手,将更星剑狠狠地拔了出来。 愣了一瞬,秋臻惊讶地转过了头去,然后她便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满脸血泪,拼命用狠绝掩饰无措的自己。 ……一定很害怕吧。 低下了头去,秋臻释然地轻笑了一声,随后叹了一口气,抬手擦去了“自己”脸上的血污,平静地告诉十年前错愕地几乎握不住剑的“自己”,她说:“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擦干净剑就走吧。” 前头,还有阿望在等着她。 话音落下时,一阵劲风吹起,吹得秋臻身上的衣袍全部鼓起来,兜满了令人清醒的寒风,而在这一瞬间,她也突然和十年前的自己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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