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了默,道:“若是我,肯定是会恨的。你虽身居高位,然亦是常人,怕是不能免俗。” 闻言,洛云川也默了默,随即苦笑道:“是啊,我也是常人。我并非生来就能自持,我心里恨极了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然而我自身居高位,便不能再表现出恨的情绪。即便是有些人伤害了我,为了大计,我也不得不再次与他们合作。而对于我的骨肉血亲,他们的背叛,其实是最令我心痛的——谁能真正不在意呢。现在想来,我当年跟着师父奔走四方的日子,才是我平生最快乐的。” 我轻叹一声道:“这种血亲,不认也罢。”想了想,缓缓将我当年在徽州之事与他说了,“道曰,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你自离开洛府,就与他们不再有交集,如今这番情景,再离开,以后只当是再不认得便好。报应,只是迟早的事。” 洛云川轻笑道:“你说得对。不过,我还偏要让这报应出自我手。”我抬头看着他。他捡起了一根木柴让我拿着,他在上面续上了火。 “师妹,你可知私自种植迷情草,在云朝定罪几何?” 我怔了怔。迷情草我向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但知道朝廷对此管理极其严格。因道:“你看出了什么?” “你该是没见过迷情草,许多人也没见过。我却知道。洛府内院里那两缸草,便是迷情草。他们是仗着无人认识,才种在那里。且他们许也知道家里宅子有问题,别人轻易不来,所以才那么明目张胆。” 我看着洛云川冷然地笑着,道:“师兄有了定夺就好。” 地道里的风越来越大,木柴上的火苗也随风乱飘着。看来是快走到头了。忽然,风里一阵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香味中混着香烛味和一阵甜腥的味道。这似是寺院香烛的味道,但混杂了些别的东西。 闻到这香味的同时,许多羽箭突然之间自地道顶上冲我们射来。我与洛云川一路神经紧绷,此时也能轻松应付,不多时,便将羽箭尽皆击落。 我回身时,忽然感觉背后有尖锐之物逼近之感。回头看时,我已来不及多思,侧身之时,将前头洛云川的肩头往旁边一推,最后一支羽箭堪堪擦着洛云川的面颊,射到了地上。 羽箭射完的一瞬间,我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一阵诵经之声,那声音像是群僧万口齐诵。我没听过这种经文,然而它声声入耳,我忽然眼前一黑。闭眼睁眼之间,我身上忽然出现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同时,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猩红起来。 我心下大惊,看见洛云川面色亦是不对,立刻明白了。我低低骂了句,强忍着药性,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了我日常挂在腰间装薄荷叶的小荷包,掏出一片递给洛云川,自己也嚼了一片。冰凉入口,药性和幻象都有所缓解。我又摸索到了身上的竹篓,即刻把竹篓打开,看着那小蛇扭曲着爬了出来,缠上了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头,道:“快去,去找阿瑜。”小银蛇乖乖地舔了舔我的手,飞速地下了我的手,往前爬走了。 我又摸索着去掏朱砂,却忽然记起来朱砂已经没有了。我想起来,我前几日为着邻居家的事,已将朱砂用完,想着过几日再去芙蓉观补,谁知一来二去,给忘记了。 眼见着幻境又卷土重来,我心一横,抽出小匕首,一把扯过身旁洛云川的手道:“得罪了。”说着拿匕首割破了洛云川的手指,让他将手上的血涂在眼睛上。他自己涂完,又替我涂上了些。我又摸索出三清铃,拉住洛云川的手腕以保证他无事,不断念着咒,摇晃着。往前一点点走着。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我与这诵经之声比着高低。一刻钟过去了,在我预期时间后又过了片刻,诵经声停了,幻境也随之消失了。 我长舒一口气,松了手,坐在了地上。 洛云川亦是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道:“辛苦了,师妹。”我微微一点头,抹了把脸,迅速起身道:“快走吧。” 往前赶时,我忽然意识到为何方才的方法没有在我预期的时间里奏效了,低声说了句:“哦!我知道了。” “什么?”洛云川看向我。我一愣,才发现我在不经意间说出了这话,默了默,道:“没事。是对方才的幻境有些事不解,我已想明白了——没事。” “你不说,我会很好奇。” 我又默了默,看了看他,终是道:“方才那幻境没有在我预期的时间里消失,时间长了些。究其原因,其实……其实,若是用贺辛然的血涂上,会更好一些。” “嗯?”洛云川看着我,“为何?” 我抿了抿嘴,反问道:“师兄,你自觉与他的区别是什么?” “区别?”洛云川思索了一下,“难道是我比他压力大,血的质量不好?也不该啊,小贺可是少白头……” 我不禁笑道:“不对不对,再猜——老贺的头发是天生的。” 洛云川认真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他未娶妻吧?” 我点点头道:“嗯。这种方法,用童子身之人的血来,会好些。”话出了口,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家中后山上的事情,不觉有些心虚,找补道:“不过你的也好。幸而你命格硬,效果倒是差不多。”洛云川笑道:“多谢夸奖。”我看着他表情如旧,轻轻松了口气。 洛云川又问:“对了。你的道术是凌前辈教你的吧?” 我揉着手腕道:“嗯。我师父的道术是芙蓉观怀善师太教的,芙蓉观也教了我很多。” “我看凌前辈该是很精通此道,她是半路出家的吗?” “倒不算是半路出家。我师祖去得早,师父年轻时多承芙蓉观照顾。耳濡目染,虽是外门弟子,却也学得好。” “外门弟子,有按辈取号吗?” 我点头道:“有。我师父随了观云师太的观字一辈,号观月。我随了明字一辈,号明玄。不过,还是我的大名在江湖上更响亮一些。”洛云川笑道:“那我可以叫你明玄师妹吗?”我亦笑道:“当然可以。” 说话时,我们总共已经走了一里有余的路,来到了地道的尽头,也走到了月光之下。月光自头顶上的木板缝隙里渗漏出来,风也是从这儿咝咝地猛刮进来的。我摸了摸这木板,发觉已是朽坏不堪。我便拿着剑,和洛云川几下便捅出了个大窟窿,顺着地道的斜坡爬了上去。 一上到木质地面,我发现我们来到了一座破烂的庙宇里,身处一尊铜制的高大神像的背后。神像对面正是大门,自神像的手臂缝隙里,我看见外头月色清明。 这神像阴气颇重,我赶忙绕过去看。乍一看去,有些像哪吒像。但很快,我便发现了不对。 ——诚然,这神像确实有些像哪吒,三头六臂,可是说不出的邪魅诡异,仔细看着又不像了。铜器已经变黑,神像的形制男女莫辨,三双高挑眼角的眼睛似乎都在恶狠狠地凝视着我们。我仔细看着,这雕像的各处细节,竟处处犯在了忌讳上。 这根本不是哪吒,只是一个借着哪吒名义的邪神而已。 “这供的是什么邪神……”我喃喃了句。忽然,背后传来了一阵人声。我和洛云川回头看去,发现是阿瑜和白箬华带着一些长安堂口的人寻来了。看见我们安然无恙,阿瑜跑过来紧抱住我,轻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抱紧她,抚摸着她的背,低声安慰着她。 白箬华吩咐一个盟友去唤回在别处寻找的盟友,又皱着眉看了看那邪神像,道:“老大,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这淫祠可是在长安都出了名的。” 洛云川先领着我们出了门。马上就是七月十五,百鬼夜行,继续待在这儿怕是会被邪气侵染。方才在地道里,由于人少,我又是修道之人,洛云川是个命硬的,身上也有些煞气,故而邪气不敢近身。如今白箬华率众而来,若有不慎,怕是会被钻了空子。 我们出了门后发现,这原来是洛府后山上的那个神庙。洛府里阴气重,也有这东西的缘故。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洛云川在地道里闻到的香味,正是香烛混着迷情草粉末的味道。这也是地道里的机关之一。 路上,洛云川把我们方才的事跟众人说了,补充道:“我怀疑洛府里的人不仅私养迷情草,还和这些邪异教派有所勾结。箬华,明日你同我和凌姑娘往长安官府去。” “老大,”白箬华犹豫着看着他,“他曾经是你的父亲,你——” 洛云川道:“你也说了,那只是‘曾经’罢了。他无情,也休怪我无义。” 白箬华立刻爽快地应答:“是!” 我与阿瑜牵着手,与众人一同走到山下时,转眼间,忽然在山脚下看见两座坟。洛云川扫了一眼,忽然定睛一看,继而冷笑道:“哼,怪不得这么急着要把我叫回去呢。”我亦定睛往碑上看去,发现竟是洛云川两个兄长的坟。 阿瑜仔细看了看,道:“这坟……看着有些奇怪。位置在这路冲之地,也奇怪得很。” 我轻轻捏了捏阿瑜的手,笑道:“有进步啊,夫人。这两座坟本就邪气环绕,在这路冲之地,又临近那庙,我猜着也是洛宣合的主意。他们二人的死,怕是与那邪神脱不了干系。” 洛云川不再说什么,带着我们径直离开了。 不日后,在长安鼎盛多年的洛氏人家一朝倾颓,他家后山上的邪神也被铲除。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上都说,风华盟洛盟主不愧能坐上这个位置,知道长安洛氏在山后建邪神、种迷情草,不惜大义灭亲。又有人传说,是这邪神害得洛盟主几乎丧命,他才会如此。不过最终,这些流言都被白箬华发的一纸公文终止了。 而只有我们知道,洛云川已丝毫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当洛府全家下狱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他的神情落寞至极。 38.桑梓 八月初五,云曳说想往扬州去。 “怎么突然要去呢?”我一早被阿瑜叫起来替她正骨,困得直打哈欠。 正骨这技术我是跟贺辛然学的。说起正骨,倒让我想起我与他的一件旧事。我七岁那年,我们一起在洛阳爬树掏鸟窝。一个不慎,我从树上跌了下来。幸而那树并不高,我只扭着了胳膊。贺辛然当时正巧在学正骨,便想帮我试试。结果学得不精,扭了半天也没给我扭回来。我疼得嚎啕大哭,贺辛然无奈,只好领着我去找蒋先生。蒋先生让他在一旁摸着,自己“咔吧”一扭,便把我胳膊给扭回来了。那天,贺辛然被罚顶着水碗在太阳底下扎马步,一个时辰水碗不能掉。因为他差点把我胳膊给扭折。后来,为了补偿我,贺辛然光明正大地拿了蒋先生的荷包,带着我往洛阳集市里逛了一上午,后来又勤学苦练,终于在数年之后学精了,把这技术教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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