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重游故地,往往才体会到物是人非。 冉寻说不上是怎么样一种微妙感,只觉得原来环境都在应和她与游纾俞之间的结局。 时间使裂痕延伸、扩展,最后碎裂,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和校方谈完资助事宜,已经过了大半个上午。剩余的时间,冉寻到最近才新修的楼下琴房里,教孩子们学琴。 正值临近午餐的时间,可她才坐下,随手弹了一首曲子,身旁竟很快围了一圈聋哑孩子。 恋恋不舍地簇拥着她,好奇看黑白琴键上下翻飞,眼中闪光。 “你想试试吗?”冉寻柔声问身边一位有着小鹿般漆黑眸子的小女孩。 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弹奏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小女孩原本怯懦,喉中呜呜,像是不太自信,但最终也沉浸在旋律中,笑着贴近冉寻。 结束之后,亲亲她的脸,用旁边的蜡笔在白纸上写字,递给她。 “小雁”。 像是名字。 “姐姐记住了,之后还会来教小雁,还有你的朋友们弹钢琴,好不好?”冉寻哄她。 琴房外围了一些家长,此时有道高挑结实的身影闯进来,身穿长款皮衣,却不符气质地提着饭盒。 “裴雁在吗?”女人看一眼腕上表,“到饭点了,出来吃饭。” 小女孩身子簌簌发抖,迅速从冉寻怀里跳出来,朝门那边的方向看去。 冉寻倒是也怔住了,盯一阵来者,发觉她腰细腿长,摆一张冷脸,右手却提着碎花小饭盒。 没忍住,垂头,悄悄笑许久。 护送小雁到门边,仰头看沈琼,故意打趣:“琼姐,才这么几天,动作真快,已经做家长了呀。” 沈琼显然也没料到,今天能在小县城的特殊学校里遇见冉寻。 她有几分不自在,搂着小雁的肩,将饭盒藏在身后,答:“只是朋友的孩子。” “那一位你请去酒吧喝酒的朋友吗?”冉寻了然点头,“嗯,温柔漂亮,怪不得能勾住我们琼姐,都不陪我们了。” 她以手掩唇,偷偷交代:“什么时候到手?让小蒋多一个姐姐。” 沈琼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出现一丝躲闪。 她没有回答,瞥了一眼走廊方向,发觉人来了,掩饰般轻咳几声。 冉寻得到想要的效果,也不紧追,蹲下身,笑着抚小女孩的头。 “去吃饭吧,这位高个姐姐不凶的,就是不善言辞。” 说完,目光沿着沈琼,朝她身后看去。 来人骨量纤细,貌美不显年纪,穿着素淡得体,勾勒腰身的纯色裙。 自烟火中来,却独有一番风韵。 与冉寻打招呼时,脸上现出很浅的梨涡,“您好,老师,辛苦您教小雁弹琴了。” 冉寻礼貌推辞几句,目送两个人带着小雁离开,仍保持微笑。 看见女人一手拉着小雁,另一只手亲昵牵住沈琼皮衣后的带子,因为身高差距有些大,只好微仰头,和沈琼说话。 口型是“阿琼”。 沈琼就耐心侧头去听,顺势将女人的手臂收进臂弯。 冉寻没见过沈琼这副模样,素来厌弃外人近身,也没什么耐心,此刻却愿意被牵绊住脚步。 像只被驯化的桀骜狼犬。 只是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认识的?那么年轻,丈夫竟然已经不在了吗。 再坐回钢琴旁时,孩子们已经散了大半,都去吃午餐了。 只有几个对钢琴痴迷的小朋友依旧缠着冉寻不放。 她耐心地一个人一个人教课,有时会吸引来新的小孩子,她也一视同仁,不厌其烦地讲授乐理知识。 直到将某个活泼可爱的盲人小姑娘抱进怀里,冉寻握着她的小手,带她摸索黑白琴键。 停留在高音区C键,缓缓按下,清泠悦耳的一声轻响,是她最喜欢的音色。 “冉寻。” 身后响起一道与乐声像极的嗓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冉寻肩膀微顿。 带着怀里的小女孩逐阶弹完高音区,看她溜出自己怀抱,跑向身后女人。 “小俞姐姐,钢琴真好听,我也可以学吗?” 游纾俞耐心答:“当然可以。” 然后直起身,安静注视冉寻。 眼睫低垂,细密如同蝶翼翩跹,分明有那么多话想说,最终却又硬生生咽下。 “好巧,在这里见面。”她轻声开口,视线不舍从冉寻双眼处离开。 生怕刚刚捕捉到的冉寻眸底那一丝波澜,是她产生的错觉。 从推开琴房门的瞬间,她任由身边孩子跑入,自己脚底却仿佛生根,立在走廊外,不知多久。 平淡沉寂的视野,从那道琴旁背影开始,一点点向外铺陈颜色。 耳膜鼓动,心跳声蔓延。 游纾俞从不知道,冉寻资助的学校,会是这一间。 “到饭点了,你下午还会在吗?和我一起吃个午餐吧。”她试图邀请。 按照日程,冉寻下午的确还会留在学校。 虽然意料之外,在这个普普通通的休息日,她竟会突兀地和游纾俞碰面。 像是怕冉寻拒绝,又怕她招呼不打一声就告辞离开,游纾俞上前一步,小心补充: “只是……普通朋友间的邀请。我不纠缠,你不用有压力,可以放心。” “好。”冉寻笑了一下。 游纾俞真的很不会说谎,“普通朋友”那四个字,话音出口都滞涩。 本来打算推掉的,不过她很想知道,游纾俞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故地重游。 两个人带着盲人小女孩去学校楼上的食堂,菜色还算丰富。 女孩坐不住,吃饱后就和朋友跑出去玩了。 “大家都叫她小月亮。”游纾俞看出冉寻目送女孩离开后的征询眼神,解答。 “是我在这所学校建成后,资助的孩子其中之一,很活泼。” 冉寻赞赏点头,“游教授热心公益,我就没那么高尚了,随兴而为,募捐只是最近几个月的事。” “不会。”游纾俞不赞同她对自己的评价,轻声纠正。 觉得太笃定,又放缓语气,“我知道的,冉寻。在国外,你也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她曾那么多次,隔着时差,在线上音乐会里看冉寻坐于琴旁,专注演奏。 那样的冉寻,像在发光。 “这么关心我?”冉寻尾音上扬,轻笑出声。 “不是说好,就随意聊一聊吗。” 游纾俞一瞬无言。 她开始发现,原来冉寻对待普通朋友边界感那么强,对她则又添了一层防备。 连交谈时若有若无的亲近,都分外排斥。 只好转移话题,“从前,这里还不是特殊学校,是一所奶奶执教的镇高中。” 游纾俞稍抬眼,藏着几分期许,“你也来过的,记得吗?” 冉寻不太领情。 将之前还在脑海里盘旋的回忆清掉,礼貌答:“可能来过吧,和你有关?时间太久,有点模糊了。” 话出口,意料之中,看见游纾俞眉眼低垂,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没关系。”她轻声开口。 她有预料。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个夏天的炽热回忆,也不算奇怪。 “因为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被奶奶收留,于是也想着以同样的途径,资助学校,来回报她的恩情。” 游纾俞继续说下去,撞进冉寻眼中,语气平静。 “奶奶在我被父母抛弃后收养了我。我总是在想,如果这样做能让她有一点点欣慰,那就已经很好。” 冉寻觉得心被密密麻麻的针尖刺透。 从前,游纾俞将自己的家庭背景捂得死死的,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原因。 她很想知道,女人素来要强,此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才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 但这显然是普通朋友间不该触及的话题。 她礼貌颔首,顺着游纾俞的话继续说:“奶奶肯定很欣慰,你现在事业有成,还有余力资助其他孩子。” “我以为也会是这样的。”游纾俞低声答。 “以为帮助这些孩子,就能报答奶奶,能让自己摆脱从前。” “可是那一天,回家后,奶奶拉着我的手,左右端详,说我并不开心。” 每次到镇上,看见孩子们雀跃的脸,游纾俞偶尔会觉得,他们不过是在重复自己灰暗的过往。 埋没在灰扑扑的乡镇,到嘉平市区的遥远距离,像极他们与寻常孩子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也像自惭形秽的她,与光鲜亮丽的冉寻之间的差距。 可是冉寻离开了。 她的世界也从短暂的欢欣鼓动,又跌入平淡乏味的泥潭。 再没有一个人愿意陪她坐七个小时的长途巴士,愿意陪她在逐渐萧条的小镇上度过盛夏。 每个傍晚,在老旧教学楼外等待她的人,空调扇吱呀转动的噪声里,与她交换布满闷热水汽的吻的人,都不会有了。 将她拉出泥沼的冉寻掸掸手,轻盈恣意,就此不告而别。 留下游纾俞一个人,逐渐被过往的阴影吞食,再感受不到欢欣和悸动。 “是因为小寻走了吗?她很久都没来了。”李淑平拉她到沙发上,“你们闹矛盾了是不是。” 游纾俞记得那时,她罕见地情绪喷薄,哽咽着对老人诉说,她真的好想冉寻。 “你喜欢小寻,对吗?”李淑平话音和蔼,自始至终从未有过偏见,“有别于朋友的那种喜欢。” “喜欢就去见她。女孩也可以喜欢女孩,感情这种事,从来不拘身份与性别。” 游纾俞第一次知道李淑平的想法竟然是这样。 她经年拉扯自己,生怕对冉寻的心思暴露,会让老人失望,也使她陷入被鄙夷的风言风语里。 可李淑平只是想让她开心一点,随性一点。她从始至终都呵护着她成长,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一周之后,游纾俞买了去柏林的机票。 那是她觉得最顺遂心意的一次远行,还如愿以偿,听到了冉寻的音乐会。 虽然见到对方不再需要自己,身旁早有其他人陪伴的场景。 冉寻已经彻底忘记了她,选择与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游纾俞只能眼睁睁看她们亲昵。 她的念念不忘被冰封,依循四季,融化而又复冻。 回国后,到处都是冉寻的影子,而她已没有身份,也没有勇气继续。 “从前没办法抛弃,这是事实,但人总要活在当下。”冉寻垂眸,“我希望,我们日后都能快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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