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清心脏莫名地跳了一下,被冻到麻木的胸腔里攀升起陌生情绪。那些情绪左一游右一荡,看似无序,实则把和“翟忍冬”三个字有关的事统统召集到一起,摆在她面前,逼迫她重新审视。 翟忍冬帮包子铺梅朵付的药费; 翟忍冬捡的狗、孩子和斑头雁; 翟忍冬给非亲非故的孙奶奶和孙女买来过年过冬的东西,亲自送了过去; 翟忍冬给郭大姐留的房间和一次次推到她面前的菜; …… 翟忍冬在公交车上扶她的那一把; 翟忍冬深夜闯进她房间的那一针; 翟忍冬让刘姐帮忙捡回去的护目镜; 翟忍冬明知道开客栈人多眼杂,要学会明哲保身,却还是在老街先后抽了那个贼两鞭子; 她又在刚刚,一脚油门踩到底,像是要将那个贼撞得粉身碎骨。 为什么? 撞死人是要偿命的。 她们之间又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更没有值得以命相博的关系。 纪砚清隔着飞舞的雪花一瞬不瞬看着面前的人,脑子里反复回放车几乎碾上贼的那一幕。 有点疯。 而刚刚发过一场疯的人,此刻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纪砚清和她对视着,半晌,忽地笑出一声,身体微微前倾表露出好奇的姿态:“翟老板,为什么啊?” 没头没尾,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面前的人却像是早已经把答案准备在了唇边,她话音前脚落,她后脚答:“你是我店里的人。” 话一出口,翟忍冬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本能抿了一下嘴唇,很快速,还是被凑近了在看她的纪砚清悉数捕捉。 那一刻,在纪砚清胸腔里规规矩矩坐着,等她给出审视结果的情绪倏地栽了个一小跟头,刚刚好撞在她的心窝里。 于是她的心脏在那一秒骤然紧缩,和“她终于抓住了这位老板的破绽”带来的优越感截然不同。 她笔直的目光莫名其妙轻轻荡漾,在翟忍冬身上晃了又晃,始终找不到落脚点。 她开始变得烦躁。 束手无策的愤怒迫使她偏头看向不远处经历一场狂飙后更加惨淡的车,语气不善:“翟老板,‘雪地里穿白色,是怕别人能及时发现,死的不够快?’这话不是你在我送了黎婧一件白色羽绒服的时候讽刺我的?那你现在拿件白色的给我是怎么回事?用事实像我证明,我的确是在找死?” 翟忍冬说:“没有。” 纪砚清:“那为什么突然向我承认自己不认可的颜色?” 翟忍冬:“……” 据我这几天观察,她好像特别喜欢浅色,衣服最深也就到浅绿。 店里那个男人的话从翟忍冬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张了一下嘴,又皱了一下眉,最后只是一点点攥紧了手里的羽绒服,没再说话。 沉默在狂风暴雪里根本不值一提,只有夜晚强烈的寒风效应让人每一秒都难以忍受。 纪砚清单薄的身体大幅度抖了一下。 翟忍冬说:“先把衣服穿上回去。” 纪砚清维持着看向车子的方向不动。 翟忍冬沉默片刻,平静地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大的过节,就算有,你也没必要因为我和自己过不去。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做过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 翟忍冬的话像一巴掌倏地扇在纪砚清脸上。 过节?什么过节? 从头到尾都是因为她被恶劣情绪支配,先入为主导致的。 她翟忍冬多大度啊,被误会不吭声,被针对不过激,现在还带着一件她看不上的衣服,顶着风雪前来找她。 她多雷锋啊。 她再拒绝,多不识好歹啊。 纪砚清抬了一下肩,语气轻佻讽刺:“手抬不起来了,翟老板介不介意伺候我穿?” 纪砚清转头过来看着翟忍冬,猜测她是会反唇相讥,还是会一言不发地把羽绒服甩她脸上,或者,干脆带着她的脾气和车子转身离开。 哪一样都好。 只要不让她再多欠翟忍冬一次。 “……” 纪砚清眼前的雪幕猝不及防变成一个堆了雪的黑色肩膀,白色的羽绒服从她眼尾扫过搭上肩膀,裹住脊背,有人腾出一只手握住她右腕,同时为了不让只是简单披着的羽绒服滑下去,用另一只手臂从后面环着她肩膀说:“疼了吭声。” 话落,她的手被以一个极为缓慢的速度抬起来,放在袖口,接着,握在她腕上的手松开,转而轻轻托住她的手肘说:“往里伸。” 纪砚清难以克制地抖了一下。 就像是初次尝试某样新鲜事物时,身体给出的条件反射。 不是冷的。 不是抗拒。 像……期盼已久…… 纪砚清怔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想起哪一年从舞蹈教室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一个人面前: “腿很疼。” “不疼怎么跳好舞?!马上给我回去!!” 她就跛着回去了。 一直坚持到结束,老师的医生男朋友过来接她,说她的腿可能骨折了,才有人送她去医院。 后来确实查出来小腿三处骨折。 老师的男朋友满脸震惊地问她:“你这么小点年纪,到底怎么坚持完那两个小时的???” 她看着打了石膏的腿,波澜不惊:“没人愿意抱我。” 那她就只能一直想办法靠自己站着。 后来三十多年,她渐渐地,不再需要任何拥抱、怜悯,就把示弱这件事淡忘了。 今天纯粹是想惹事才故意开的口,但结果,出乎她的意料。 纪砚清怔着,一只胳膊被成功放入衣袖后换另一只被人抬起,然后因为麻木导致的刺痛猝不及防袭来。 她立刻咬牙忍住,没让翟忍冬发现一丝异样。 这是她已经根深蒂固的习惯,可以肆意操控。 只有生理反应至今还不服输,粗鲁地往她眼眶里扔下一些潮热的东西,再用力搅动,直到水雾成片,再被荒野里的大雪冰冻,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翟忍冬站起来走到一边,弯腰捡起纪砚清掉在地上的包,再是其他小物件。 那些东西散落在厚实的雪地里很难找。 翟忍冬没有说话,赤手在地上刨了一处又一处。 一旁的纪砚清还陷在阴郁情绪里,没有看到翟忍冬在做什么,也没有伸手去拉敞着的羽绒服,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铁道上,任由狂风席卷。 “滴——!” 火车鸣笛声陡然响起。 翟忍冬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火车就拐过弯道,出现在了翟忍冬视线里,她下意识攥紧手里的瓶子,回头去看纪砚清。 纪砚清听到那一声“滴”了,也转头看向了这边,但像是感受不到威胁一样仍旧坐在原地,没有分毫要起身躲避的意思。 “滴!滴!” 鸣笛声再次响起,一连两次,明显是看到了翟忍冬的车。 她的车头朝向火车驶来的方向,还打着远光,后方会有很大一片视觉盲区,如果火车司机注意不到坐在铁轨上的纪砚清…… 翟忍冬狠狠一愣,转身飞奔向纪砚清。 纪砚清看着她的方向,不知道是在她看,还是在看疾驰而来的火车。 她的表情平静到让人心惊。 翟忍冬伸手捞住纪砚清一条手臂,左脚猛踩住铁轨,奋力把她拉向自己。 两人交叠的身体砸在雪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与此同时,火车长长的鸣笛在雪夜里拉响。 “滴——” 一切渐渐归于平静。 翟忍冬仰躺着大口喘息。 纪砚清趴在她身上陷入空白。 她们紧贴的身体里有让人天旋地转的心跳,剧烈得像是要撞破谁的心脏冲出来。 纪砚清张了张口,风猛地呛入喉咙,她下意识抓住手下的肩膀咳得惊天东西。 睫毛在大风里湿了又干。 夹在她们之间的心跳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消失了,理智随之而来。 纪砚清看着自己抓在翟忍冬肩膀上的手一愣,空白的脑子彻底停止思考。她凭借着仅剩的本能坐起来,看到翟忍冬右手撑了一下地,换成左手。 “能不能站起来?”翟忍冬立在纪砚清面前问。 纪砚清的腿早就冻麻了,稍微一动就像有千万根针齐齐在扎,疼得难以忍受。 她能忍。 纪砚清动作迟缓但平稳地站起来,在还空着的脑子里找一找,转一转,两手空空地笑看着对面略矮自己一点的人说:“翟老板未免太小看我了,我……” “我”之后的内容戛然而止。 纪砚清错愕地看脸侧的另一张脸,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她是怎么转身的,怎么半蹲着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拉到自己背上,又是怎么勾起她的双腿,往上一托,把她稳稳地背了起来。 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只在被放入副驾那一秒,感受到了仿佛比外界还要低的温度。 因为潮湿和积雪。 门窗紧闭的车里怎么会积雪?怎么会潮湿? 纪砚清不知道,她的思绪木讷至极,愣愣地看着翟忍冬从后排拿了条毯子,快速擦干净车里的雪,关门上车,开暖气,倒车,驶上正路,盘旋的山路,最后微微一颠,进入通向镇子的大路。 然后空调好像突然就暖了起来。 纪砚清经不住打了个寒颤,依旧空白的视线扫见一片模糊红。 在靠近腿弯的地方。 她无意识伸手去拉,发现后面还有很大一片。 纪砚清一愣,视线迅速对焦。 ……血。 几滴是直接滴下去的,刺目的痕迹从她腿弯一直延伸到裤子下缘。 可她的腿现在除了冰冷麻烦,一点也不疼啊。 手? 蓦地想起翟忍冬起身时换手的那一幕,纪砚清脑中嗡的一声,条件反射看向正在开车的翟忍冬。她握着方向盘的右手抖得很厉害,胳膊肘处有血持续滴落。 翟忍冬这条胳膊昨天下午被狼咬过,伤口还没有愈合,刚刚火车过来,她下意识用的这只手去拉纪砚清,又在她摔向自己的时候,用这条胳膊垫了一下,现在伤上加伤。 纪砚清什么都不知道。 从看见翟忍冬那秒开始,她就被烦躁情绪紧紧包裹着,一层又一层,被她从铁轨上拉下来之后,她的脑子又好像被挖空了,触感变得迟钝又浅薄。 她想掀开翟忍冬的袖子看看怎么回事。 意识到她此刻正在开车,只能将刚刚松开的手攥回去,用紧绷视线死锁着她不断滴血的胳膊。 中途猛地一颠,纪砚清视线剧烈摇晃,从翟忍冬颈部一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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