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压着自己的脾气,暂且放过了她:“时辰不早,下去。” 云葳躬身一礼,悄然离席,并未出言回应。她心思烦乱,急于回去独处冷静一二。 白云苍狗,三日转瞬。 文昭住在青山观,并未再找云葳的麻烦,一行人都很本分,也未让观主为难。 直到第三日午后,云葳孤身在林老的房中整理旧物,文昭不知几时出现在门外的廊下: “云姑娘当真纯孝。” 云葳握着书卷的手几不可察的抖了抖,她在道观户册里落下的名字乃是“林惜芷”。 一声“云姑娘”,吓丢了她半条魂儿。 “殿下。”云葳放下杂物,转身拱手,垂眸低语。 “不给个解释?”文昭负手立在廊下,幽幽出言:“此处是林老的居所吧,当着你恩师的面,说些真话?” 云葳眨巴着眼睛忖度良久,试探着出言: “民女出身余杭云家,名葳,小字惜芷。自幼不得宠爱,长居道观。去岁家父将我许嫁中年豪绅,令我心寒彻骨,这才毅然入道,随恩师来了襄州。” “余杭云家家主可是中书令云崧的幼子,你家世不凡,怎敢说自己是孤女?” 一番话自文昭的牙缝里飘落,语调阴恻。 “殿下恕罪。” 云葳不知这人可曾去查问过自己的叔父,但思及那一群势力至极的亲族,想来真身绝不会露馅,是以她屈膝在地,故作委屈道: “民女未曾体悟过亲长垂爱之幸,与云家断了关系,再无瓜葛,自比孤女,非是有意欺瞒您。” 十四年前,先帝北征归京,大宴群臣。 彼时宫妃诞下一公主,恰逢云家长房少夫人有孕,先帝为表对中书令云崧的倚重,酒席间笑言: 若云少夫人生了小公子,日后就是公主的驸马,再赏侯爵,以示恩遇。 自前雍起,律令明旨,世家大族荫封袭爵,不论男女,只分长幼。 可就因先帝一句尚主封侯的承诺,云葳出生便被祖父云崧厌弃,远送余杭叔家,换走了那个小自己半日的堂弟。 她眼睁睁看堂弟成了相府冒名顶替的嫡长孙,而自己被叔父弃在一旁,苛待冷落,从未见过生身父母。
第6章 见怜 盛夏午后风燥,蝉鸣吵嚷,令人气性大增。 文昭冷眼扫过谎话张口就来的云葳,却又分明瞧见此人眸子里隐藏的凄楚支离破碎,不似伪装。 她的心绪五味杂陈,竟不知该拿此人如何是好。 “身为云家长女,为何你父会将你幼龄许嫁商人?” 文昭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但暗探查回的消息确实如此。 世家大族怎会舍得女儿与商贾结亲?即便不宠,以姻亲示好旁的官宦,才是寻常行止。 况且官宦之女,都是及笄后才议亲的。 只是这位父亲好似也不曾强求,云葳想入道就入道,想离家就离家,想不嫁就不嫁,一应不寻常的叛逆举措并未勾起家长怒火。 无有关爱却有决定前路的自由,怎么想都有些矛盾。 “不知。殿下,您莫再问这些私事可好?” 云葳的语气楚楚可怜,不愿再提旧事,此番非是做戏,她当真心痛。 入眼皆愁楚,文昭终究软了心肠。 丫头的名字好生敷衍,一个“葳”,却又跟了“惜芷”的小字,品来品去,总不免让人联想起风中飘摇无依的野草,再繁茂也不值得珍重。 自幼被亲长捧在手心,被臣民拥戴的文昭,是无法对云葳的处境感同身受的。 但方被自己疼惜多年的幼弟背刺,这份被亲人中伤的痛楚,她倒能揣度共情一二。 “跟着孤,无人能轻看你,逼迫你。”文昭躬身将人扶起: “既然入道是时势所迫,今日可愿认真考虑孤的心意,离开道观?你能做林老的弟子,定有过人之处,就打算这般在深山中了却残生?” “可,臣女是云家人,云相他…” “你不是说已和云家断绝往来了么?”文昭出言打断,按下的疑窦又起: “云相与孤政见不合的动向,你很清楚?看来是孤论断草率了,你人在深山,消息却是灵通。” 云葳陡然阖眸,心绪早已杂乱无章。 她方才太过紧张激动,又被经年愁思牵动心神,脆弱下失了戒心,竟忘记了,深山里居住的小女冠对朝中风向了如指掌,是件很可疑的事情。 沉吟半晌,云葳以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一通胡咧咧: “政见不合?臣女是怕跟了您给您添麻烦,毕竟臣女在家中口碑不好,云相他老人家厌弃我。臣女不知您和祖父政见不合。” 文昭垂眸凝视着眼前受惊的小兔子绞尽脑汁的给自己找补疏漏,眉梢的弧度渐生波折: “你可知道,一个谎话出口,要用无数个谎来圆,你会活得很累。” 云葳巴不得上天遁地,文昭实在是阴魂不散,说出口的话总给人一种能把她洞穿的错觉。 长这么大,她其实很乖很乖,与文昭相识的几日,用尽了毕生的本事来扯谎,内心煎熬备至,眼看就要黔驴技穷了。 “在林老面前时,你该不是如此。”文昭见她默然不语,给人找了个台阶下,逼迫孩童胜之不武: “孤不追究过往琐事,予你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好好缅怀你的恩师吧,孤不会在此久留,你住在此处的时间不多了。” 云葳没有回应,她凝眸望着文昭洒脱离去的背影,悄然往廊道的阴影处躲了躲。 午后骄阳太浓,喷薄绚烂的光晕令她不自在。 文昭的话音里,是铁了心要带她走。如此想来,文昭定然未曾相信,她不知道林老留了著述的鬼话。 而文昭留她的目的,大抵从不是为她这个人,而只是她脑子里的《凝华辑要》。 林青宜临终前,交托云葳两件事: 一,是为她穷尽毕生心血所著的《凝华辑要》选个值得托付的人,此书是据国情书就的统御良策,研读通透不愁朝堂不安; 二,是将念音阁阁主之位传于云葳,命她将阁中事务打理妥帖。若不愿,就再择明主交付。 念音阁,发端于前雍,是一绵延三百年的秘密宗门。 传闻此阁是孝文帝的天后萧郁蘅所创,历任阁主皆是朝堂上隐退的饱学之士,智计权谋举世无双,于江湖行守护山河之事,组织严密,行事审慎,唯奸佞惧之。 林老告诉云葳,念音阁首任阁主,乃是她云家先祖,名云朗。将阁中一应人等交给云葳,她是放心的。只盼云葳不再执迷于相府弃女的身世,凭自身本领走出一条傲然的前路来。 日后纵使云府风云变幻,她仍能凭一己之力,留下云家累世清名。 思及自己那位从不曾谋面的中书令祖父,云葳胸口皆是愤懑。 云崧乃先帝遗诏中钦定的顾命大臣,理应为大魏江山稳固鞍前马后,肝脑涂地,为云家博一个配享太庙的尊荣。 可此人近年好似鬼迷心窍,与同为顾命的左相齐明榭屡唱反调,反倒与平陵侯元邵多亲多近,丝毫不怕开罪齐太后和长公主,铁心扶植陛下的亲母舅元家,打破了朝中几大权贵互为制衡的稳固局面。 云葳不禁猜测,文昭要将自己控于股掌,不知有无一丝动机,是缘于对云家人的憎恨,试图报复。 一阵清风拂过,池塘中的白莲随风摇曳,纤软的亭亭茎腰周游迂回,勾住了文昭的视线。 徘徊于青山观后山,文昭越咂摸越觉得不对味儿,云家人对自家后辈的态度实在反常。 云葳虽然谎话连篇,可这人只见一面,便能发觉聪颖非常,生得也是俏丽端方,才貌两得的长女被厌弃,除非余杭家主脑子有病。 “秋宁,再去查云葳,京中也别放过。这丫头的障眼法一道又一道,可别轻看了她。若是云崧祖孙二人给孤设计的一局大棋,那就不容小觑了。” 文昭将视线落在一池清莲的鹅黄花蕊处,正色吩咐着。 “不若婢子直接将她杀了干净。” 秋宁觉得实在没必要在一个幼女身上浪费诸多心力,自家主子目前虎落平阳,还得积蓄实力杀回帝京,不该乱了心神。 “嗯?”文昭陡然回转视线,甩了她一记狠厉的眼刀,森然质问: “杀她,林青宜的著述去哪里找?将云家逼急了,你不是给孤攒催命符么?她身后的势力隶属何方,她死了你就查的清了?” “婢子知错。”秋宁吓得腿软,半跪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垂眸请罪。 “槐夏做不得事,你的脑子得灵透几分。” 文昭耐着性子引导,“孤州府私宅里的细作,可清理干净了?” 先前几人带亲随往余杭去,湖州与余杭紧邻,本不会有差池,可方入余杭码头,就被歹人偷袭。 文昭心知身边混入了旁人的细作,不得已把二十余亲随里,侥幸从贼人手中苟活的悉数格杀,只留了自幼一道长大的秋宁与槐夏。 而亲随中,还有另一半被她安置去了襄州的私宅,若不查干净,就是身边盘踞的毒蛇,取命轻而易举。 “还在甄别,请您再给婢子两日时间。”秋宁心虚的小声嘀咕着。 文昭轻叹一声,俯身把人扶了起来,柔和了语调: “知你是担心孤。这样,留在此处的这两日,孤引云葳出去郊游,试探一二她有无谋刺的心,你去安排?” “是,婢子领命,明日可否?” 感受着自己肘侧手掌心的温存,秋宁平复了紧张的心神,轻声发问。 “可以,藏人在暗处,莫露了行踪,去吧。”文昭为了让秋宁心安,微微扯了扯嘴角。 当晚,月明星稀,晚风轻柔。 文昭缓步游走在后苑中,找上云葳的卧房,却扑了个空。 房门紧闭,内里一片昏暗,风吹过花窗,拂乱了这人桌案上摊放着的零碎书稿。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文昭绕过庭院的回廊,四下闲逛,偶然间瞧见后山的萤火虫飞舞,一时兴起的迎了上去。 竹林茅草间,点点萤火的微光令人心安。 文昭追逐着小虫子们飘摇的踪迹,不知不觉入了密林深处。 远远的,竹月疏影下,一袭月白道袍包裹着的小团子格外惹眼。 文昭放轻了脚步,悄然近前。 那抱膝而坐的小人儿丝毫未曾察觉,依旧对着一只瘦弱的小猫儿自言自语,手里捏着一块薏米软糕,把细碎的糕饼残渣洒落手心: “多日未过来找你,生分了?我没丢下你,有急事出门了。吃吧,记得你很喜欢吃这个的。” 小野猫好似听懂了云葳的话,怯怯的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去舔她的手心。 “又打架了?如你我这般孤苦无依,为何不能安分度日,非去招惹那些讨厌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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