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连忙要去拉开薛婉樱,却被薛婉樱一个眼神阻止了。 在场的薛家人尚未开口,郭淹这样自诩清流的文人已经听不下去,谏止道:“太后慎言!” 郭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薛婉樱突然松开手,高太后一个站不稳,直接摔倒在地上。 薛婉樱抬起头吩咐左右:“还不赶紧扶太后下去休息?” 又扬手招来几个身着甲胄,手执尖锐的甲士,睇了高兰芝一眼,颔首道:“将宝林押下去,关到——”她顿了顿,像是想到来了什么似的,“就拘押到暴室吧。” 在场众人听了,都愣了一下。宫中妃嫔不比下等宫人,寻常犯了错也多半是软禁在自己宫中闭门思过,皇后一向慈爱,却将高宝林下到暴室,想来定是因为高宝林欺君犯上的事气狠了。 等到高太后和高兰芝一左一右分别被人带了下去后,薛婉樱才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对在场众人道:“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而后抚着啜泣不止的东宫,指了指帘子后,柔声安慰道:“去同你父亲说一会儿话吧。” 东宫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未干的眼泪,小跑进了内殿。 薛婉樱则站在珠帘前,闭上眼。 屋内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知怎么突然让她一阵作呕。 片刻前回来的路上,前来报信的宫人已经告诉了她。今夜高宝林买通天子身边伺候的宫人,潜入殿中,向天子哭诉自己的一片真心,却被天子斥责了一通。高宝林恼恨之余,拔出自己发间簪着的银簪,刺中了天子的胸/口。 伤处并不深,并未伤及肺腑,但天子本就因为服用五石散过度,身体虚弱至极,伤口不知怎么竟然一直流血不止,太医们慌了神,用遍太医院中的珍奇药草,却仍不见效。 更雪上加霜的是,天子在寒冬腊月里,因此发起了高烧,一直昏迷到薛婉樱回宫之前才悠悠转醒,却是有一种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之感。 堂兄薛临之靠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婉樱,这就是天助我薛氏!” 薛婉樱从混沌中睁开眼,没有回头。 天子和东宫谈了有小半炷香的时间,最后天子终于支撑不住,挥手让东宫离开了。 东宫再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的太傅郭淹立刻上前,面露忧色地看着他,半只脚已经迈入了内殿,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天子的病榻前。 东宫却别过脸,轻声道:“先生止步,阿爹只说让阿娘进去。” 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薛婉樱身上。 薛婉樱探起珠帘,走了进去。 * 认真地说来,薛婉樱和天子之间已经有近一年的辰光,不曾坐下来好好地说过话。 他们过去也并非是什么恩爱夫妻,只是一个足够虚伪,另一个暂且忍耐,于是在人前尚且能够装出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 假如天子没有为了一己私欲而想要将她的女儿嫁给高通,也许薛婉樱还可以忍耐上许多年,忍到天子死去的那一天。 但世事没有如果。 含元殿里的那一巴掌之后,薛婉樱和天子的关系急剧恶化。天子再未踏足丽正殿一步,薛婉樱也绝不主动踏足含元殿。 薛婉樱甚至怀疑,若非因为天子心中尚且还顾忌着自己的名声,唯恐百年之后落得一个苛待母家的名声,若不是薛琰薛临之还在朝堂之上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若非天子还需要薛家的支持,恐怕她早就落得一个别居上阳宫,甚至身首异处的下场。 所以当天子努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向她露出一个苍白虚弱的笑容时,薛婉樱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她用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胳膊,试图压下这一刻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天子招招手,轻声唤她:“婉樱,过来。” 薛婉樱站在榻前,没有动。 天子猛地咳嗽起来。 宫人都被他斥走了,空旷的内殿中除了他,就只剩下薛婉樱和方玉。 方玉听到天子的咳嗽声,连忙端来一盏参汤。 路过薛婉樱的身边,一直低着头的方玉突然抬起头,对上薛婉樱的眼睛。 薛婉樱颔首,点了点头。 天子从强烈的眩晕中回过神来,睁开眼,盯着床帐顶端的五爪金龙纹案。方玉扶着天子,小心翼翼地从碗中舀了一口参汤,放到嘴边吹凉了,这才喂到天子口中。 天子一挥手,吼道:“都滚下去!薛婉樱!朕让你过来!” 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尚在流血的伤口,疼得天子立刻躺回了床上。 薛婉樱笑了笑,从方玉端着的漆盘中拿起一条蘸了温水的湿帕子,轻柔地替天子擦了擦沾着参汤的嘴角:“陛下身上既然有伤,又何必总是动怒?” 天子问她:“那个贱人呢?” 薛婉樱将湿帕子丢回漆盘,抬起头看了天子一眼。 这个男人一旦失去了身上穿着的龙袍,身体就变得如此的羸弱无力,更不必说因为纵欲过度而带来的苍白面色和因为时常无能狂怒隐隐现出的暴-露青筋。 他除了是天子,再无第二个优点。 但很快,他身上唯一的这个优点也要没有了。 薛婉樱笑了一声,反问天子:“妾不知道陛下说的是谁?” 天子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唇角带血。 “周棠……高兰芝!这两个贱人,你处置了么?” 薛婉樱看着自己锈了一朵夕颜花的衣袖,轻声道:“惠妃有孕在身,妾不敢擅自处置,至于高宝林——妾已将她下到暴室了。” 薛婉樱说完了这句话,却迟迟没有等到天子的下文,抬起头,才发现天子正死死地盯着她。 “皇后——”他说,“朕是不是要死了。” 薛婉樱面上神情不改,仍笑着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是上天之子,洪福齐天,自然能够逢凶化吉,若无别的事,妾就先走了。” 说着从床榻前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天子喝住了她:“薛婉樱,你站住!” 薛婉樱回过头,隔着数尺之距,遥遥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又咳了一阵,才忍着胸口的剧痛问她:“稚娘呢?” 听到女儿的名字,薛婉樱终于卸下了脸上虚假的笑容,冷着脸看向天子:“稚娘听说陛下病了,正在从并州赶回京中的路上。” 天子听了她的话,忽然笑了一声:“稚娘亦是我的女儿,我难道会害了她么?你又何必一副畏惧我如虎豹的模样。” 薛婉樱像是被这句话逗乐了,也笑了起来:“陛下这般的比喻恐怕不妥,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是狠下心来,卖儿鬻女,易子而食,也不过是常事。” “说到底,你还是因为稚娘的婚事怨我。”天子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虚弱,透露着一种行将朽木的衰败感。 薛婉樱也不掩饰,直白地道:“是。” “在你心中,稚娘要远比我,也远比阿沅重要。” 薛婉樱并不抬头,回答的也很干脆:“是。” “甚至弱衣都比朕重要。” 薛婉樱笑了:“是。” 天子却暴怒起来:“这怎么能够!朕是天子!朕也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天!你怎么可以为了他人忤逆朕!” 薛婉樱抬起头,看了一眼病榻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的天子,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积存在内心想说的话:“陛下,三纲五常自董仲舒始,迄今千载。君为臣纲,故君让臣死,虽伍子胥无错,夫差令其自刎,其亦不得不自刎,夫为妻纲,所以孟子以妻子踞坐这样的无稽之由也能休妻,而寻常女子,除非丈夫犯下义绝的丑事,轻易难以和离。” “可是陛下,尊卑常易,仪度不过为尊者讳。陛下之所以为陛下,是因为是太-祖后嗣,可太-祖后嗣何止陛下一人?更何况,百年之前,太-祖也不过是一介草头百姓。你以为处于卑位的人就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么?你以为怒到深处,卑位者还不敢反抗么?” “靠着所谓的‘天理、人道’,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何其荒唐。人之相处,不过是以你心换我心,陛下不仁,难道妾还一定要为了所谓大义,委曲求全么?” 薛婉樱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像是在说着‘今日天气不错’,或是‘汤羹味道甚佳’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可明明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这些,何等大逆不道。 天子就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想要出言斥责她,喉咙尖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薛婉樱最后一次见到天子。 * 天子驾崩的消息,薛婉樱是在暴室里听到的。 正是夜半时分,暴室里又不知道折损过多少正当妙龄的宫中女子,煞气重得很。宫人入内,流着泪说出天子驾鹤西去的哀讯,恰有一阵哀哀阴风掠过,让人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高兰芝在沉默一瞬之后忽然放声大哭:“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么敢弑君?!” 薛婉樱盯着她手上戴着的木枷,不知怎么笑了一声:“是呀,你怎么敢?” 高兰芝却忽然转过头,看向薛婉樱,厉声道:“是你!” 薛婉樱转过头,看向她,没有说话。 高兰芝在薛婉樱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捂着脸,沉默地流泪。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明知道陛下心中没有我,可我想只要我以真心待陛下,陛下就能明白我的好……” 说着甚至以头抢地,直至磕破额头,鲜血直流。 一直沉默着的薛婉樱突然抬起头问她:“你是因为陛下本人而甘心如此,还是因为陛下是陛下,是你的丈夫才如此?” 高兰芝止住哭泣,看向薛婉樱:“这又是什么意思?” 薛婉樱没有再说话,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再有一日便是除夕。钩子似的月亮挂在黑湛湛的天上,模糊的光影竟然有些温柔的余韵。 在今日之后,一切都要改写了。 薛婉樱在月光下伸出手,掌心里是一枚有些发旧的平安符,看得出来,它曾被它的主人抵在掌心中度过许多个漫漫长夜。 ——这是她从清平观走的时候,甄弱衣塞到她手中的。 小娘子盯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告诉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阿姊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一枚平安符我就先借给阿姊。” 借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这个小娘子就用这样拙劣的借口,约定了她们的下一次相见。 可薛婉樱却上套了。 * 薛婉樱到清平观的时候,已经将近四更天了。 她回宫的时候没有带走和安,让和安留下来陪甄弱衣再多待一会。 到清平观的时候,她先去看了小公主,小公主已经在乳娘身边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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