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婉樱笑了:“那怎么还敢拿簪子划自己的脸?” 甄弱衣回过头,毫不犹豫地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薛婉樱没忍住,笑出来了声:“你这人真是——” 她捧着甄弱衣的脸庞,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突然抽出笔筒中的羊毫软笔,蘸上一点胭脂,在甄弱衣的额间认真地描摹起来。 薛婉樱幼从名师,在丹青上亦颇有造诣,寥寥几笔,就在甄弱衣的眉间画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等到画完了,薛婉樱按着她的肩膀问她:“好看吗?” 甄弱衣说:“只要是你画的,都好看。” 薛婉樱又捏了捏她的脸,而后坐回床榻边,笑她一句:“贫嘴。” 甄弱衣从梳妆台前起身,走到床榻边坐下,握住薛婉樱的手:“你怎么了?” 薛婉樱一愣,下意识道:“没有呀,怎么这么问?” 甄弱衣却很是认真地反驳她:“不对,你分明就是不开心。” 薛婉樱伸手,十指在她柔顺的青丝间穿/插,沉默了片刻,才笑道:“我只是在想一件朝堂上的政事罢了。” 她絮絮地说起来,也不管面前的傻姑娘到底听没听懂。 “前些日子,朝上出了件事情。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被数位谏官弹劾揭发,说他贪/污受/贿,徇私枉法。伯父和其他数位世族出身的大臣以此为由,要求阿沅罢黜科试。谏议大夫郭淹则据理力争,强烈反对,紧接着便是对郭淹的攻讦,折子堆满了阿沅的案头。” 甄弱衣想了想,笑道:“不过是各为其主,各有自己的利益所在,便开始找着机会机会指桑骂槐,好图谋其事。” 薛婉樱听了她的话,先是笑了笑:“对,也不对。固然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却也是不同的。天下没有全然无私的人,若真的有,恐怕才要敬而远之。可每个人身后站着的人却是不同的。” 她说得很模糊,很抽象,但甄弱衣却听懂了。 薛琰也好,齐国公也好,他们代表的都是尸餐素位,早已被不公供养得脑满肠肥的士族。科举不过是开了一条庶族子弟向上的口子,他们就已经无法忍受,甚至要除之而后快。 固然薛婉樱也是世家女,可她又是皇帝的母亲。 在她身上天生存在强烈的矛盾。 她能拥有今日的一切,都离不开来自薛家的馈赠,现在不过是到了她反哺薛周两家的时候。 不知怎么,甄弱衣突然想起薛婉樱和她说过的“人尽可夫”的故事。 雍姬的丈夫想要杀她的父亲。 雍姬在丈夫和父亲之间犹豫不决,于是去问她的母亲。 雍姬的母亲告诉她:“父亲只有一个,但人人都可以成为你的丈夫。” 故事的最后,雍姬选择告发丈夫。 可甄弱衣那时就在想,为什么偏偏是女人陷入这样的难题? 一个女孩长大了,她就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媳妇。 可偏偏她又无法舍却自己身上的血脉,于是难免陷入两难的困境。 男人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扰。 他们身后的家族,身边的兄弟,膝下的子孙,无论何时,除非内讧,总是一致对外。 甄弱衣不无恶意地想,这又要让女人怎么办呢?她既是夫家的附庸,还要成为娘家的附庸。 但最终,她抬起头,伸长脖子蜻蜓点水地亲了亲薛婉樱的唇角:“阿樱,这观中有个女孩叫阿齐。她的父亲因为无力缴纳庄头索要的加租,而想要把阿齐抵给庄头做童养媳,阿齐娘不同意,悄悄将她丢到了道观门口。我初闻这件事,气愤得很,觉得阿齐爹未免忒坏,不将女儿当人看。可往后,我又想,其实何止是阿齐不被当人看,这世上很多的人本就是不被当人看的。” 她握着薛婉樱的手,用指腹轻轻地按着薛婉樱的掌心,尖锐地问道:“若默认了世家天生居于庶族之上,又凭何称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 薛婉樱笑了,看着面前的傻姑娘,轻声道:“可你要知道,这世间绝无公平可言。便是开了科举,也有无数贫寒子弟买不起笔墨,遑论拜师求学,何况一开始便被排除在科举之外的女子?” “所以我们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甄弱衣说,“若是有一天,这天下的人都能不分贵贱,无别男女,只凭自己的才能挣下一番天地,该有多好。” 这话太虚幻,也太过大逆不道。 远的不说,薛婉樱的儿子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先帝的嫡长子。 但薛婉樱没有说破这一点,而是点了点头,靠在床头,闭上眼,没多一会儿就靠在甄弱衣肩头睡了过去。 甄弱衣很是紧张,只能双手并用,小心翼翼地拆下了薛婉樱头上的簪环。 * 薛婉樱回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 涂壁被她留在丽正殿里,一见薛婉樱入内,连忙迎上来,低声道:“娘娘,陛下和长公主正在里头等着您。” 薛婉樱拢紧身上的披风,几步入内,李沅伏在案上,咸宁坐在一旁,不时地宽慰他两句。李沅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睛看见薛婉樱,整个人身上的戾气总算消解了一点,垂下头,低低地唤了一声母后。 薛婉樱走上前,抚着他的发冠,柔声问道:“怎么了?” 李沅却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声嘟囔道:“阿娘去哪了,找您也找不到。” 薛婉樱心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岔开话题:“好端端的,怎么这副模样,是朝堂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说着看向了女儿。咸宁只是摇头,露出一个苦笑。 李沅听了,气鼓鼓地做了半天,终于对母亲道:“我身边的近侍今日告诉我,黄贯之是被人冤枉的。” 黄贯中便是那个在朝议在被谏官弹劾的庶族官员。 朝议上谏官列出的事由,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并不似作假。 薛婉樱就问他:“谏官们说他有罪是有证据的,而今你要说他无罪,也需要证据。” 李沅却突然生起气:“说到底,您就是和舅舅们一样,想要废了科举罢了!改日这皇帝我不做了,让舅舅、舅公来做便是了!” 一旁的涂壁瞬间变了脸色,薛婉樱却犹自面色如常,她挥退宫人后,反问儿子:“改日是哪一日?阿沅,你不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君无戏言。难道你在大臣面前也这样说话?” 李沅哽住了,脸色因为窘迫而涨得通红。 薛婉樱继续道:“近侍说的,便都是对的么?你长于深宫,日常所见便是内侍,难免与他们亲近,但阿沅,你要懂得,无论是谁,总会有自己的私心。他们可能因为收受钱财,也可能因为不够了解,而告诉你一些错误的事,作为天子,你要懂得,任何时候都不该偏听偏信。” 咸宁在一旁若有所思。 李沅垂着头,低声道:“那就这样废了科举么?” 薛婉樱皱眉:“谁说的?” “那又要如何?!”李沅愤怒地捶了一下案几,“薛党、周党,无不攀咬着这件事,争说庶族子弟性情卑劣,不堪重用,我,我——” 他有些沮丧地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了,阿娘。” 薛婉樱还没有说话,咸宁先看了弟弟一眼,轻声道:“其实——士族子弟难道便不会犯错么?阿沅,你这是钻进了死胡同。若大臣们还要以此为由让你废科举,你大可就着士族中纨绔子弟那些偷鸡摸狗的劣行,同他们一一分说。” 薛婉樱看着女儿有条不紊的模样,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甄弱衣说的话。 是呀,这世界确实不公平。 若她的稚娘是个男儿,若这世间女子也可称帝——
第50章 薛婉樱最后叹了一口气, 看向李沅:“你觉得呢?” 李沅梗着脖子,没有说话。 * 李沅走后,咸宁也追了出去。 涂壁等了又一会儿才重新入内, 看着闭目坐在案几后的薛婉樱, 忽然觉得她的身影生出了几分羸弱单薄。 春天就要结束了,夏日就要来了。 但谁能说夏日的风光就一定会比春天要好。 涂壁摇了摇头,忽然道:“若是当年先帝没有将陛下带走就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样是薛婉樱所出, 咸宁公主就要比李沅更和母亲亲近贴心。 但旋即她又想, 其实薛婉樱本人也并非全无过错。 固然表面上看来, 薛婉樱对于李沅仍不失为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 但像涂壁这样时刻伺候在侧的, 难免就会察觉出薛婉樱面对两个孩子时态度上微妙的差异。 薛婉樱在和儿子相处的时候, 总是多多少少有一层隔阂在, 大多数时候薛婉樱都掩饰得很好,只有在偶然的某个瞬间,会不自觉地流露展现。 “或许,”涂壁不由道,“娘娘该更体谅陛下一些的,他毕竟年岁尚小,从前先帝教导,多有偏狭的地方,但若娘娘肯耐下性子, 徐徐图之, 也未必不能——。” 薛婉樱却半晌没有说话。 涂壁抬起头,发现她正专注地盯着案几上放着的一盏豆灯。 灯火忽明忽暗, 薛婉樱的容颜也隐没在夜色里,让人看得不真切。 半晌, 薛婉樱忽然问她:“你说,我这一生,还能再离开这座宫城么?” 涂壁一愣,同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离开这里?那去哪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婉樱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空中飘着的柳絮,下一刻就找不到踪迹。 “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在这里。” 涂壁突然惶然起来:“娘娘今夜这么说起了这么糊涂的话?公主、陛下都正年少,正是需要您的庇护的时候,更何况——”涂壁的声音低下去,笑了一声:“您是先帝的发妻,陛下的生母,百年之后当与陛下同葬,又怎么……” 薛婉樱打断她,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又招来内侍,拟了一道手谕,令薛临之明日入宫面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涂壁替她吹灭烛火,掩上两扇门扉,走了出去。 黑夜中,薛婉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短暂地忘记了她身后的家族、膝下的儿女,忘记了世人对她的诸多要求和期盼。 ——她梦见了甄弱衣。 甄弱衣坐在溪边,赤/裸着白皙的脚踝,将小腿浸在水中,抬头见她慢慢地涉水走向她,忽然起了玩心,踢起浪花,溅到薛婉樱身上。 * 咸宁一连追出数步,终于在宫道上将弟弟拦了下来。 “站住!”她喊了一声,而后走上前,将手上的披风披到了李沅身上,“都多大的人了,却还不知道照顾好自己。你身边伺候的那些内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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