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婉樱,是因为你不敢犯错么? 不是的。我不应该。也不能够。天道如此。 可世道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你又认同么? 她抬起头,只看见红梅从枝头飘落,垂到积雪上,宛若点点溅开的血珠。白的惊心,红的耀眼。 * 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薛婉樱再没有来看过她哪怕一眼。甚至连书帛都没有一封。 薛婉樱一定很恼她。 甚至再也不想见到她。 一开始,甄弱衣觉得自己一定会很难过。 但除了最初的几天,她躺在床上,饿到极致也喝不下一口米汤,甚至一度灰心丧气地想,即使她此刻死去,薛婉樱大概也是不会知道的。 但这些也不过维持了几天。 某一日清晨醒来,甄弱衣想,她活到如今整整二十二年,陪伴在薛婉樱身边的日子也就止于三年而已。 在她年少时,她曾无比地渴望逃脱世俗的樊笼,做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不限于某个人的妻妾,不限于某个人的女儿。 而今她确实比从前要自由许多。虽然身边伺候她的仆妇大多都是周夫人的人手,但她帮了周夫人那样大的一个忙,她们对她也向来毕恭毕敬,无有不从的。只要甄弱衣想,她甚至可以每日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逛一阵,遇上镇上赶集,也能去草市上看一看。 她又开始做起了针线,只是这一次却不是为了成为一个男人喜欢的温顺女人。 甄弱衣将自己绣的绣品和其他一些薛婉樱给她的首饰都放到集市上一并卖了,换了一笔不菲的钱财,而后让身边的仆妇用这些钱买了些纸笔书本。 时人重男嗣,生女多不-举。 遇上狠心的父母,甚至直接将女儿溺死,便是心软一些的父母,也多是将女儿丢弃在佛寺道观门口。久而久之,清平观内也收留了七八个小娘子,年龄从六岁到十六岁不等,她们之中,有的立志出家不嫁,有的则只是做俗家弟子,平日里帮着道观做一些杂事,左右道观有皇庄供养,倒也不差几双筷子。 甄弱衣带着这些女孩子学字,从最简单的千字文开始,有时候也教她们一点道家经典和算术杂章。 她用这种方式打发着自己的日子,意外地觉得心安。 道观里的这群小娘子中,甄弱衣最喜欢的是一个梳着啾啾头,唇角带着两个小梨涡的小姑娘。清平观里的人都叫她阿齐。 因为她本家姓齐。 一众的小娘子里,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姓氏。 出乎甄弱衣意料的是,阿齐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待到了五岁才到了清平观。 五岁的小娘子已经能帮着家里干不少活计了,若是真的不愿意养女儿,又何必养到了五岁。 甄弱衣没有多问。她本就不是一个太古道热肠的人,对他人隐秘的窥知欲近乎为零。 倒是不久后,甄弱衣教她们一群小娘子学字的时候,阿齐自己满不在乎地说了:“五岁那年闹了荒,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却还要交租。阿爷要将我抵做庄头的童养媳,我阿娘不肯,便偷偷把我丢到了清平观。” 一众小娘子长在道观,对外头所知甚少,有年龄小的好奇道:“庄头?庄头是什么?” 甄弱衣看着她天真的笑颜,也笑了:“是替主人收租的狗。” 她转过头看向阿齐:“你家是佃户?” 阿齐点头:“就佃的皇庄的土地。” 甄弱衣不知怎么,忽然在心中叹了一声。 天下之大,如何求索真正的公平和幸福? 她和薛婉樱时常觉得自己深受束缚,不得自由。但在这一刻,甄弱衣隐约察觉到了一件事:她们的痛苦就像是笼中雀,而有些人的痛苦则是地里的蚯蚓、田间的耕牛。 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她发觉自己竟然又一次想起了薛婉樱。 仆妇入内告诉她,薛皇后带着和安公主到观中来了。 从秋日到隆冬,她又一次见到了薛婉樱。 薛婉樱负手,站在远处,让乳母牵着和安走到甄弱衣身边。 她垂下头,一步一步走到薛婉樱身边,向她福了一礼:“阿姊。” 一个称呼,她们又回到了从前。 薛婉樱心头突然涌起一起奇异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对甄弱衣道:“和安很想你。” 那么你呢? 这个问题在甄弱衣的心间过了一遍,到底什么也没有问。
第46章 像是为了消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 薛婉樱在沉默一瞬之后忽然道:“你瘦了。” 甄弱衣抬起头看向她。 眼神清凌凌的,像是一汪一眼能够见底的池水。 她摇摇头, 对着薛婉樱露出了一个从容的笑:“入冬之后, 时常同下人一起到山下的市集去换东西, 兴许是走动多了些的缘故, 整个人倒觉得比从前精神了许多。” 薛婉樱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了一点心虚感。 你这是怎么了, 薛婉樱? 薛婉樱在心中反复地拷问自己。 和安在一旁吵着要抱。 甄弱衣蹲下-身, 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嫌弃道:“都多大了,还要抱, 知不知羞?” 但尽管嘴上这样说着,还是一把将和安报到了怀里。 “又沉了。”甄弱衣亲了亲女儿的小脸,故意道:“你是不是又偷吃了娘娘的茶果?” “没有!”和安立刻答道。 甄弱衣对上她的眼睛,笑得不行, 和安嘟着嘴辩解:“才没有偷吃,都是光明正大地吃的。” 像是怕甄弱衣又说她,和安这鬼灵精立刻蹭着她撒起娇:“阿娘,我好想你啊。” 甄弱衣的心中突然起了一阵涟漪。 她还太年轻, 还不明白要怎样去做一个母亲。 照看和安这些年,她固然也很爱这个孩子,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会想念她, 但还是无法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为了孩子抛舍自己的一切。 可孩子却天生就对父母有着浓墨重彩的孺慕之情。 她抬起头,发觉薛婉樱也在看她。 薛婉樱来的时候刚下了一场小雪, 天中洋洋洒洒的雪絮有那么零星几片附上了她的斗篷。 甄弱衣下意识地伸手替她拂去了雪絮。 薛婉樱垂头,目光胶着在甄弱衣停在她肩上的手。 甄弱衣一愣,如梦初醒。 你又在做什么,甄弱衣? 她反问自己。 甄弱衣恍惚间想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候姨娘已经生下了阿弟,并将阿弟视作掌中宝,心头肉,千般万般地呵护着,生怕他磕着碰着。 有一回,甄弱衣嫡母的外家来人,送了两筐樱桃果,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分到她姨娘屋子里就只有那么一小盆。 樱桃珍贵,甄弱衣从前从没有吃过这个好吃的东西,姨娘给她的三四颗被她一气吃完了,便眼巴巴地望着阿弟抱着的碗。 她伸出手,还没有开口,就被姨娘狠狠地拍了回去。 从那时开始她就学会了,除非别人讲果子洗净摆到你面前,否则千万不要主动伸手。 可在薛婉樱面前,她一次又一次地忘记了这一点。 她垂下头,正想要缩回手,冷不防那只手被薛婉樱紧紧地扣住。 “你的手这样冷。” 薛婉樱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揉了揉和安的额发,弯下腰对和安柔声道:“和安先和乳娘出去好不好?娘娘有话要和你阿娘说。” 两扇门被轻轻地关上了,发出了“吱呀——”一声响。 薛婉樱回过头来看甄弱衣,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甄弱衣却猛地扑到她怀中,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头枕在薛婉樱肩上,薛婉樱只能看到她带着泪痕的侧脸。 “我知道阿姊要说什么,但阿姊能让我先说么?” “阿姊一定觉得,我只是搞错了。是我混淆了友情、亲情和爱情,误把依赖当作了喜欢。但我没有。我喜欢你,贪心地想要和你在一起度过每一天,就像,就像我们从前在丽正殿的时候那样。我知道我说出这些话,就再没有回头箭,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理我了,就在片刻之前,我想,就算只做朋友,能偶尔地看到阿姊一眼,不也好么?可是我还是说了,因为我明白我的喜欢,我也想——让你明白我的喜欢。” 薛婉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她开口给出最终的答案之前,内侍噼里啪啦的敲门声终止了她们的对话。 内侍快马加鞭赶来,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跪在地上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娘娘,娘娘快些回宫吧,陛下不好了!” 甄弱衣和薛婉樱俱是一愣。 甄弱衣隐约知道了一点天子服食五石散病卧在床的消息,却没有上心,就连薛婉樱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薛婉樱皱眉看向那个内侍,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 内侍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颤声道:“是,是高宝林。高宝林买通了陛下身边的宫人,夜探含元殿,行刺陛下!娘娘快随奴婢启程回宫吧!” 薛婉樱和甄弱衣对视一眼。 片刻后,薛婉樱自室内幽暗的光线中抬起头,伸手替甄弱衣正了正发髻:“我先回宫去,你照顾好自己。”
第47章 薛婉樱从清平观返回宫城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 含元殿中乌泱泱地围了一堆人, 为首的有她的伯父丞相薛琰、新近走马上任的谏议大夫郭淹, 还有——她的儿子。 听到她入内的动静, 几人齐齐地转过头来看她。 高太后坐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 手中还抓着高兰芝的一缕头发。薛婉樱的眼神垂到高兰芝苍白如纸的面容上, 见她神色呆滞, 面对高太后的打骂毫无反应, 不由在心中又是笑了一声。 人间闹剧,莫过于此。 郭淹向她投来一个眼神,目光里不无责备之意。 也是,天子重病, 皇后却没有贴身照顾, 甚至还擅自离宫,这才让高淑妃有了可乘之机。郭淹心中想必一定是这样想的。 哪怕天子再怎么刚愎自用, 不仁不义, 只要他一日还是薛婉樱的丈夫, 薛婉樱就要为了他殚精竭虑、万死不辞,不然就是不守妇道,丧尽天良。世人心中想必一定是这样想的。 可惜, 薛婉樱并不这么想。 薛婉樱在众目睽睽下, 慢慢地跪到高太后身旁, 握着高太后的手柔声道:“太后快些松手, 宝林有罪,也应当交付有司审问定罪,陛下如今生死未卜, 太后更应保重自己,不然又要让陛下如何宽心?” 高太后猛地睁大眼睛,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薛婉樱形容十分可怖,在场众人,轻蔑之余,又感到一丝骇然。 高太后猛地发力,狠狠地推了薛婉樱一把:“贱人!就是你!是你害了我儿!我就知道,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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