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洛阳立刻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她这种情况,口述反而会比直接使用玉简更好一些。 但之前烛竟也没有拒绝。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见烛已经闭上眼睛,巫洛阳也连忙收摄心神,在神魂之中翻开功法,从头念诵。 纵然她自己已经开始修习功法,这样从头再诵读一遍,神魂也不由得微微晕眩。之前巫洛阳只以为这因为功法太过高深带来的影响,此刻她忽然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这本功法就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自己,直到修行到达一个阶段,才开始完全操纵她。 但很快,她就完全无法思考这些了。 两人一个坐在石板上,一个坐在瀑布下,一边抵抗着功法带来的神魂冲击,一边试图从中寻找线索与痕迹。 直到某一刻,巫洛阳听到一声闷哼。 念诵被打断,她睁开眼睛,便见瀑布之下的烛吐出一口鲜血,又迅速被水流带走。然后,烛若无其事地开口,“继续。” 巫洛阳这次没有听她的。 她说,“这已经是第三层了,后面本来就没多少内容,不必再听。” 瀑布下的烛睁开眼,遥望着她。 巫洛阳与她对峙片刻,最后是烛败下阵来。她从水潭里起身,重新走回来,在巫洛阳面前坐下。离得近了,巫洛阳才注意到,她的脸色白得厉害。 她连忙掐了个法诀,用清洁术处理掉了烛一身的湿痕。 “多谢。”烛低头致谢。 巫洛阳有些担忧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施主不必担忧。”烛却仍是坦然地笑道,“贫尼自幼便在这无名山峰之中苦修,虽然不能修行功法,但些许神魂冲击还是能应付的。” 巫洛阳听她这么说,才注意到,这座山上并没有屋舍。 看来烛所说的苦修,真的就是凡人之中出家人的那种修行方法:禁食、禁欲、禁奢侈靡费,俭朴度日,安贫乐道,乃至让自己的肉身经历种种痛苦,以此磨砺身体和意志。 所以她幕天席地、栉风沐雨,恐怕坐在瀑布下受水流冲击,也是她平常的修行之一。 巫洛阳轻轻吐出一口气。 还真是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若是道左相逢,像烛这样端方、守正、有自身坚持的人,应该是巫洛阳最避之唯恐不及的,绝不会与她相交。 偏偏是在这样一种奇异的境况下,两人遇到了,并且被迫同居一处,谁都不可能走开,甚至还不得不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开始更加深入的交流和接触。 但是,竟然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巫洛阳这般想着,并未点评对方的修行之道,而是问,“你方才可曾从功法之中听出什么?” 烛微微颔首,“惭愧,贫尼略有所得。” 巫洛阳看着她。 她也看着巫洛阳。 片刻后,巫洛阳只好开口追问,“略有所得,然后呢?我才是当事人,也足够配合你了,你既然有所得,总得告诉我吧?” “现在只是些猜测,还不可说。说了,反倒可能误导施主。”烛微微摇头,“待贫尼看过施主发作时的情形,才知道猜测是否正确。” 巫洛阳无趣地坐了回去,“所以说,我最讨厌出家人了。” 说话总是不肯说完,总要留个悬念,吊在你心里,叫你抓耳挠腮地想,然后给你一句“不可说”。 顿了顿,她才意识到对方话中的另一个重点,“你觉得,这功法还会发作?” 烛没有回答这个明摆着的问题。 要是只发作一次,那魔头也就不成其为魔头了。 巫洛阳皱眉,“我不再修炼这个功法,也不行吗?” “恐怕要让施主失望了。”烛说,“依贫尼所见,施主无一刻不在修行。” 巫洛阳微微吃惊,连忙内视自身,果然发现,尽管她没有主动运转功法,但是它却一直在运行,虽然不像主动运功时那样快,但这般昼夜不休,进境自然非一般功法可比。 难怪她在三年追杀之中,还能进步神速。 巫洛阳本以为是自己确实如烛所说的那样天资纵横,现在看来,这功法要占一半功劳。 这个发现,让巫洛阳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烛之前的叙述,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平时的自己还是自己,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功法才能操纵她,而那时候,她便不是自己了。 可是,当真是这样吗? 这此刻正罔顾她的意愿运转着的功法,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操控? …… 虽然头上悬着一柄刀子,并且在不远的将来总会落下来,但能晚一天也好。 巫洛阳决定不再修行功法,就让它自己练。 然而山居无事,这里又只有她和烛两个人,作为清修之所,更不可能有任何娱乐设施。巫洛阳很快就受不了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决定做点儿什么。 一开始,她兴致勃勃地跟着烛一起修行。 徒步登上山顶,在瀑布下承受水流冲击,沉入潭水之中屏住呼吸……但这些对她来说太简单了。 巫洛阳很早就知道,一旦入道,就是仙凡两隔,但这才是她头一次跟凡人生活在一起,也终于意识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 就连她这个旁观者也感慨万千,何况身处其中的当事人? 也许,以凡人之身,生活在这个全是修士的世界里,对烛而言,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巫洛阳自己不会做这种事,但不妨碍她佩服烛。 所以她决定替对方做点什么,也许人家不需要,不过……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巫洛阳打算在这里建一栋房屋。 虽然修士有灵力护体,不惧各种天气变化,但是刮风下雨的时候没有屋子躲避,还是有点不舒服的。在露天的地面上睡觉,更让人十分没有安全感。 为了延长工期,巫洛阳决定不用法诀,亲自动手完成这栋房屋的建造。 不过,她最后还是失败了——不是房屋建造失败了,而是不用灵力失败了。因为她发现,如果不用法诀,很多看似简单的步骤,自己根本不可能徒手完成,毕竟,她可没有学过任何凡人的技艺。 对于她的行动,烛从始至终保持了沉默。 她依然维持着自己每天的日常规律,既不去帮忙,也不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这片山谷地带一天一个样,变成她完全陌生的样子。 小木屋建好之后,巫洛阳本以为,要说服烛搬进来,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谁知她只提了一句,烛就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让巫洛阳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不过烛拒绝了巫洛阳提供的全套由灵材制作成的铺盖,选择了直接睡在床板上,也不盖被子。 跟幕天席地相比,只多了一个屋顶。 巫洛阳只好把自己那张与对方并排的床弄得加倍舒适,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帮助烛修行——抵抗舒适生活的诱惑,谁能说不是一种修行呢? 并且,巫洛阳还受此启发,在房屋完工之后,便琢磨起种地来。 她身上虽然带了一些灵植的种子,但在这里是种不活的。好在无名山上物产丰富,本来就生长着许多野果野菜,烛这个凡人,平时也是靠这些东西果腹的。 巫洛阳将它们移植到小木屋附近,每天喂一点点灵力,它们就长得又多又好了,就连味道也变得甘甜可口。 “这个,你应该不会拒绝吧?”她问烛。 这些都是速食,也是普通的植物,并不违背烛苦修的理念。 烛闻言,坦然地伸手,拿起了一个野果,彬彬有礼地道,“多谢。”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的鸡飞狗跳之中迅速流走。 渐渐的,巫洛阳似乎也找到了几分山居的趣味,不再总是抱怨无聊了。有时候,她甚至都会忘记自己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觉得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就在这时,一直安安分分,已经快要被她遗忘的功法,终于开始作妖了。 大概从功法的角度而言,作妖这个形容很不公平。毕竟巫洛阳这个主人不修行,它只能日夜努力,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堪堪将第四层修成,功法也很委屈好不好? 但巫洛阳只是再次为这样的修行速度而感到头皮发麻。 随即便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真的不会有问题吗?”她问躺在隔壁床上的烛。 哪怕明知道烛并不是真正的凡人,敢留在封印里,一定有自己的底牌。但巫洛阳还是很怕等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烛的尸体。 在她的人生中,经历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但唯独这一次,她无法接受。 “施主请放心。”烛的语气仍然是平静的,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睡吧。” 巫洛阳闭上了眼睛,意识几乎是立刻就混沌了过去。 而隔壁的木板床上,烛已经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起身走到她的床前,开始观察她身上的变化。就在这时,床上躺着的人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冰冷的、没有感情的眼睛。 一如初见。
第303章 色即是空(2) ◇ ◎她这一觉,睡了整整十天!◎ 栖山寺,心灯殿。 守殿弟子正闭目诵经,忽然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连忙起身行礼,“住持。” “阿弥陀佛。”灰衣禅杖的女尼站定了,侧头问道,“殿内一切如常么?” “是。” “好。”住持微微摆手,让弟子自便,便往殿内走去。 心灯殿,是供奉栖山寺所有弟子心灯的地方。这盏灯与弟子息息相关,火焰的大小、灯光的明暗,都代表着弟子此刻的状态,若是有一日心灯熄灭,那便是坐化了。 栖山寺住持缓步走到殿内最深处,在一盏单独占据一列架子的油灯前停了下来。 与周围其他的心灯相比,这盏灯的火焰是如此细小而微弱——一如凡人在修士面前,便如蝼蚁般不起眼。 但它的火光却仍然是稳定而明亮的。 栖山寺住持却并未因此展颜。 “烛”这个字,并不是她取的,而是对方自己选择的,在诸多备选的字之中,一眼就看中了它。 烛者,燃烧之炬也。但凡是燃烧的东西,有几样能够长久?何况蜡油化泪,往往是不祥之兆。取这个字,可能意味着她寿数不久、遭遇艰难。 但在当时,住持并没有阻止。 因为对于以为功行圆满的高僧大德来说,现世的寿命并没有什么意义。 而且佛宗的修者,为了弥补自身不足,往往会发下大愿,待誓愿成真,修行自然圆满。寿命不久,也可能是她为了大愿献身。 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住持还是很难静心凝神,被动地去等待那个结果——即使那是烛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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