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方才问:“那你究竟如何打算?” 姜林也很苦恼:“走一步看一步吧。” 此时宴上歌舞已过几轮,酒也喝过几盏,不少人逐渐开始放松起来,神态渐渐变得松弛懒散,不似先前那般紧绷。 陆秋白在酒水的微醺之下,也露出些许慵懒的神态,此时坐在上首的皇帝似乎突然来了兴致,诗兴大发,高歌起来。 粗听其意,大致就是天下英才齐聚,大俞中兴有望云云,罢了又点名榜首三人,一一作诗一首,以歌此景。 谢临安才思敏捷,率先得诗一首,韵律和谐,意境优美,引得座上人皆连连称好。 尹寻文思考片刻,也得诗一首,虽不似谢临安那般文辞华丽,但也四平八稳,意在歌咏。 榜眼和探花均有诗作挥就,大家齐齐将目光看向几乎醉倒的状元卢柏。 只见她姿态松弛,神色迷离,似乎已经不胜酒力,但众人正在兴头上,并不想这般轻易放过她,更何况大多数人也十分想见识一番这个状元的实力,瞧瞧她究竟是凭什么压过所有人一头,摘得魁首的。 陆秋白脸上此时已经泛起一阵坨红,眼里如同蒙上一层雾,一个人拿着酒杯自斟自饮,十足就是一副醉态。 听到众人起哄,喊她起来作诗,陆秋白登时从案边站起来,张口就是一首五言长诗喷薄而出,愣是给她念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来,一开始连连起哄的人细听她所咏之词,登时吓得冷汗涟涟。 偏偏当事人恍然不觉,还在继续口出狂言。 此诗大致所言,起头旨在歌咏盛世不假,四句之后,却开始转而描述荒野,进而控诉京中高门大户之腐朽,地方为官者之只手遮天。 在皇权不可及的地方官匪沆瀣一气,欺压百姓,白身平民生活之困苦不堪,夹缝中求生的忍气吞声,与显贵之人的挥霍无度形成鲜明的对比。 全篇极尽讽刺,在这样的场景下可谓是无端扫兴,无缘无故徒惹圣人不悦,岂非是自毁前程? 一时间先前与陆秋白有所交集的人都开始懊悔不已,早知道这是个疯子,先前何必多此一举,引火烧身?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秋白却似乎对这些都恍若未觉,还在自顾自控诉着当权者之尸位素餐,就差直接说他们牛马襟裾,沐猴而冠了。 不少人额上都开始渗出细汗,偏偏她还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直到一旁的尹寻文都忍不住扯了扯陆秋白的衣袖,示意她收敛收敛。 陆秋白被打断思绪,一下忘记了下一句要说什么,于是被迫停下,好似现在才发现周围人的异态似的,反问道:“怎么?大家觉得我说得不对么?怎么都这副样子?” 圣上没有发话,没人敢说她方才的狂悖之言是对还是错,只有一位服色同样为红的文官咳了两声,含糊道:“圣上方才是要你们作诗,以歌此景,小友是不是喝醉了,没听清题目?” 谁知陆秋白一点不领情,反而道:“不,我听清了,难道我方才不是正在‘歌此景’吗?” 那人斜她一眼:“可是你方才,字字句句都在说圣上的不是,难道是对我朝有所不满吗?” 这帽子就扣得有些大了,身穿氅衣的吏部尚书端坐着,正细细看陆秋白的反应,如果她能见好就收,也尚且还有挽回的余地,如果依旧不懂得收敛,那就是一切全看天命了。 陆秋白借着酒劲大笑一声,继续道:“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学生渴望为国效力的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方才诸位唱的都是赞歌,怎么,难道我这‘讽歌’就不算歌吗?圣上今年加开恩科,为的难道就只是再多听几句赞扬,歌颂天下太平的无用之言吗?我以为圣上此意,旨在为朝廷吸纳新鲜血液,旨在为民谋福祉,为万世开太平!” “若是天下当真已经太平无忧,圣上为何还要再开新科,再纳新人?不知我理解的,对不对?” 陆秋白这一番表现下来,看似是醉酒狂放之言,实际上她的脑子正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方才她一直都在想,要如何打破这样的僵局,高中状元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要想达成的她最初的目的,仅仅是状元身份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 她与其她学子不一样,虽然也存着几分一展拳脚的心思在里面,但追更究底她为的不是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缓步晋升,不是为了成家,不是为了立业,她求的无非就是当年的真相。 若不能趁着现在在皇帝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么之后也将鲜少再有机会。 依照往年的惯例,状元出身大多直入翰林院,做几年刀笔吏,之后有可能前往各部历练,表现颇佳之人,大有可能直入内阁,成为将来宰相的备选人,但这个过程往往耗尽一生,所需时间至少也要个二三十年。 她不想等这么久。 而从目前接触来看,朝中看上去一片祥和,实则君臣之间隐隐有对峙之势,从那一年皇帝病重过一次之后,国中许多大事都渐渐移交内阁处理就可见一斑。 现在皇帝又试图通过新科培养一批更加亲君的臣子和势力,否则也不会这般急切地屡屡与这些尚无官身的贡生们示好。 陆秋白几乎可以确定,皇帝对于自己的冒犯之举不会感到介怀,反而会十分欣然地顺水推舟,而这就是她的机会。 而且——此举或许也可以暂时缓解她身份被揭穿的危机,毕竟婚娶一事于旁人而言不算什么,对她而言确是实打实的困扰,若是处理不当,恐怕惹人怀疑。 不得不说,她确实在赌,赌君心如她所测,赌朝中君臣不和,各有私心,若是输了,便是万丈深渊,若是赢了,她便能够得偿所愿。 眼见下方气氛剑拔弩张起来,上首的帝王终于表达出他的态度,他先是笑了几声,而后说:“众卿何必如此紧张,卢卿所言不无道理,正是因为普天之下,仍然有皇权未及之地,所以朕才需要诸位卿家的助力啊,哈哈哈哈!” 夸过陆秋白一番,又转而道:“不过卢卿看上去确实有些醉了,不如先下去歇息歇息,醒醒酒,若是因酒伤身,岂不是朕的罪过。” 陆秋白心知自己赌对了,当即俯下身,深深鞠了一躬,虽带着几分醉态,依旧口齿清晰道:“谢陛下!” 边上正有侍者得令上前扶过“醉酒”的状元郎,陆秋白也趁势借着他们的搀扶晃悠悠地向偏厅而去。 待到陆秋白退去,席上再次恢复一片其乐融融,不少人心中也松下一口气,至少不会因为卢柏受什么无妄之灾了。 不过因此,陆秋白也成功在众人心中留下一个狂放不羁、语出惊人的形象,想必之后也不会轻易有人敢上门说亲,再说什么要将女儿嫁给她了,毕竟结为儿女亲家的话,可谓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谁会想与一个疯子荣辱与共。 此刻姜林也有些乏累,借口更衣离席而去,薛清方知她不适,只叮嘱几番随侍的婢女,也随她自便。
第33章 此心何寄(十) 琼林苑本就是皇家园林,修建时便极尽工匠之能事,不仅环境清幽雅致,更有完备的厢房后院以供临时歇息之用,可谓是兼具着极致的观赏性与实用性。 而引路的宫人则将陆秋白引至一处偏房便退下,今日人手紧缺,需要着重照顾前边的宴席,此地守卫者森严,门外不远处就有禁卫军,有什么事随时也能传唤她们,放她在此休息并不会有什么危险,故而也不算她们失职。 陆秋白趴在桌上缓了一会,待到宫人离去,方才抬起头来,眼中一片清明,混没有方才的朦胧之态。 她侧耳倾听,此处似乎的确没有什么人,只有远处的守卫隐隐约约能见着一些身影,除此之外别无她人。 房间幽暗荫蔽,似乎是为了方便她休息,宫人也没有在屋内点灯,显得此处格外静悄悄的。 她有些害怕一个人待在这种陌生的房间里面,总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心,但立即出去似乎有些欺君的嫌疑,毕竟她现在是一个“醉酒”之人,总不好表现得太过清醒。 好在没过多及就有宫人送来醒酒汤,原来并未完全将她放到这里就不管了。 陆秋白假意挣扎着起身,将醒酒汤一饮而下,宫人见状也将附近的宫灯点亮,房间里终于没有那么黑黢黢的。 一旁送汤的宫人原地等着她,她将汤盏放回托盘,问道:“我可以出去走走,透透气吗?” 宫女颔首低眉柔声道:“郎君请随意。” 顺道还仔细告诉她一番这里的布局,往哪里走是什么地方,哪里适合赏月吹风清醒心神,以及如何回席云云。 陆秋白谢过这个细心周到的宫人,收整衣衫,起身往外面的回廊上走去。 外间回廊上点着些许灯火,在月色的映衬下也算看得清园中的景致,陆秋白登上一旁山石上的亭台,果然得见明月皎皎,清风徐徐,别是一处清幽所在。 站在此处,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席上的宴歌之声,闻之更显寥落,正当她惆怅惘然之际,忽然听的后方传来一阵衣物摩挲以及玉佩环响的声音,似乎正有人朝着这边过来,且听这步履声响极有可能是一位女子。 陆秋白登时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先前她观服侍的宫人皆不佩玉,席上又没看见女宾,在这个时候来此地的人极有可能是身份贵重之人,若是有所冲撞就不太妙了。 可是亭内空间不大,并无可以藏身之处,且此地设计颇有巧思,可以上来的路途唯有一条,现在下去也会与那贵人当面撞上,也是不美。 陆秋白左右为难,心中担忧对方是深宫之人或是某位世家名流的内眷,此处僻静无人,孤男寡女在此,怕损了对方名节,或是闹出些别的误会,就有嘴说不清了。 正当她踌躇之际,那女子已经走上亭来,身着碧色的衣衫,头上的玉簪吸上几缕月光,在夜色的衬托下流光婉转,神态自若,皓腕凝霜,裙摆拂动,如同月下谪仙。 陆秋白自知失态,连忙低下头去,就要向她赔礼。 这女子正是离席的姜林,她见这里似乎景致颇佳,所以想过来看看,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人。 她常年奔走野外,目色尚算好的,只是方才有些走神,没注意周围的动静,加上这人也只是静悄悄地站在这,她一时没有察觉。 只是离得近些,她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对方身上的服色装扮,似乎正是方才席上格外引人注目的那个状元郎卢柏。 陆秋白见对方没有动静,有些疑惑的起身欲看对方反应,却正对上一双清冷潋滟的眸子,仿佛有一种摄人心魂的感觉。 陆秋白的心似乎都漏跳了一瞬,她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为一个女子的容颜感到了……心动? 也许是醉酒使然,否则她怎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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