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忠点头:“你爹的话,有点道理。不过那猎户可不是一般人,你没看见她开枪杀人比咱们土匪都干脆利落,娶回来肯定出大事。至于是好事还是坏事就难说了。我嘛,打心底里欣赏她,只能认她做妹妹了。” “不是?大当家的,回来的时候你还说骑马要骑烈马,你这咋就变卦了?” “你懂个屁!这女人又不是只能和男人上炕。”王进忠骂骂咧咧,揣着胳膊,“别说我这妹子了,我估计,那汪老爷的妾我也留不住。” “啥意思啊,大当家的?烈马留不住,小绵羊也不行?” “我总觉得她不太正常。整天哭,也不会说话,别是个哑巴吧?反正现在毓殊照顾她呢。哎呦我跟你说,那丫头可可怜了。她也是个性子烈的,你瞅她那天把我咬的,哎呦,这牙比猫啊狗啊还厉害。” 姜大麻子泄了气,他往地上一坐,两条腿一盘,食指关节翘着自己的膝盖:“亲哥哥哎。你还记得你爹临死前让你们哥仨传宗接代不?现在你可是你们家独苗了啊!” “我记得呢,要不我怎么最近几年一直在找媳妇?” 姜大麻子的语气越来越冲:“大当家的,不是兄弟我说你,就你这样的还找媳妇?你说你一年下来能划拉来几十个女人上山寨,那帮娘们儿一个个穷困潦倒地来了,又春光满面地走了。我看你比洋人寺庙里的尼姑还能救济女人。兄弟,咱们是胡子,不是大善人!说你菩萨心肠,你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了?” “那叫教堂的修女,什么寺庙的尼姑。胡子就不能做善人啦?咱们不就是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胡子?” 王进忠有如此想法,得益于他父亲的教育。王老先生乃满清秀才,然秀才未必一个个都是写着八股、咬文嚼字的穷酸样。王老先生身材甚是魁梧,毛发比王进忠还要浓密,总而言之老先生是不大像个儒生的。王老先生那会儿还年轻,还没来得及考举,日清战争爆发了,老先生弃文从武,成了北洋水师的一位水手。战后拿着那点饷银置了几块地,过着老婆孩子炕头热的生活。 老先生给自己的三个儿子取名分别是尽守、尽勇和尽忠。后来老三觉得这个“尽”字不太好,自己改成了“进”字。 回过头来继续说这王老先生。老先生因为从过军,骨子里有几份生性,好为人打抱不平。一日老先生遇见个游手好闲的八旗子弟欺负人,于是甩膀子把那小贵族削一顿。不想那小贵族找了七拐八扭的亲戚关系,将老先生狠狠整治一番。老先生因着年轻时当水手落下的病根、加上被人毒打一顿后的新伤,竟然从官府回家后没多久便去了。王家三兄弟没了爹,自然不放过那小贵族和他的贪官亲戚。哥仨斩了小贵族和贪官的头,提溜着他们的辫子抡个血球逃到大山里落草为寇。到了第二年,不等官府来抓他们,大清已经亡了。 王进忠至今还记得爹临死前的话。能行侠仗义,他这辈子都不后悔。他要他的儿子们今后也要心怀侠义。 “为国,大概是不成了的。”老先生说完这句话便咽了气。 两个哥哥都因侠义而死。王进忠也将一生贯彻“侠义”二字。在侠义面前,子孙后代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毓殊坐在炕头前,给女人喂了点小米粥。女人身子虚,只能吃点软乎的流食。 说起来,毓殊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女人的名字,只从王进忠那得知她姓朱。你问她话,大抵是得不到回答的,最多一个摇头,一个点头。有时候能用是或不是回答的,她也未必会点头摇头的应答你。眼下王进忠很中意这女人,毓殊得空帮他问问这女人。 王进忠嘴巴大,把他知道的朱家妹子的事全抖落出来了。 “哎呀,丫头命苦,有个抽大烟的爹。老头把她卖给大户换烟膏。听说丫头性子烈,偷跑过好几次,也没少挨人打。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还不会差人打听啊?哎呀,我本寻思把她送回家,可她有那么一个爹,送回去还不如塞狼窝里。这狼还亲子情深呢,你说是不?” 朱家姑娘一身都是苦药味儿,谁也数不清她身上有多少处被殴打的伤。毓殊瞧着天色不早了,她跟王进忠说过她还有个等药钱的“爹”,这个时候该下山给“爹”买药去了。 “姐,我走了。明天我再来看你。”毓殊拿起床边的围巾,挂在脖子上。朱家姑娘见了,眼神里满是焦急。她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两个字:“别走。” 朱姑娘的声音小到细不可闻。毓殊收拾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好像有人说话。 “你说话了么?”背着猎枪正准备出门的毓殊驻足。 朱姑娘点点头,生怕毓殊没看清,还“嗯”了一声。 毓殊有点生气,合着她会说话,那干嘛装哑巴呢?别人替她操心,累成什么样,她却一声不哼。 “有什么事?”毓殊的语气有些淡,她不高兴。 “你别走……行吗?”朱家姑娘的声音柔柔的,有些低声下气哀求的味道。 “我不是这山上的人,我得回‘家’啊。”毓殊说,“我还会回来的,毕竟我还有重要的事没办完。” “那你……带我走行不行?” “不行,我很忙的。我‘家’没有闲人。” “求你了,姑娘。你收留我吧,我没有家可以回了。我不想再被我爹卖给别人了……”朱姑娘低着头,抽鼻子,“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的,洗衣、做饭、缝纫、收拾屋子……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这些我们那的人都是自己做,不需要别人。”毓殊眯眼瞧着这女人,“这山寨的老大很中意你,你不愿意留下来吗?” 朱姑娘轻轻摇头。她天生一副媚骨,此时她眉眼低垂的样子更是楚楚可怜、引人遐想。怪不得她爹把她卖了那么多次,还有人肯买,甚至还有汪大户这样的大款接手。只可惜,毓殊看人向来不看脸。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四娘。” 毓殊眉头微蹙,四娘?就叫四娘?这名真够敷衍的了。她懒得过多细想,道:“那么四娘姐姐,这件事你自己和大当家的说吧。” 朱四娘坐在炕的角落里,抱着膝盖,一颗头摇成拨浪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不会听女人的话。” 这话未免太绝对了。不过联想一下朱四娘的经历,也不难理解她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你确定要跟我走么?”毓殊反问,“我住的地方,男人也很多的。” 朱四娘顾不得伤腿疼痛,挣扎着下床跪地。毓殊怕弄疼了她,又不敢使劲拉扯,于是凶她:“你给我上床待着去。” 朱四娘磕头、“求你了,妹子,带我走吧。你去哪我就去哪。你是猎户吗?那你打猎时我就去采药。我认识一些药材,卖药钱全给你。你就带我走吧。” 朱四娘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任谁瞧了心中都会不忍。毓殊只觉得头都大了,她轻舒一口气,僵硬的肩膀终于松垮下来。她扶着朱四娘的胳膊,让她坐在炕上。 “你认得草药?” “我家世代中医。我常替爹爹去山里采药。自家采的药,便宜。” “那你会看病不?” 可怜的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道她是会还是不会。 “说话!” 被凶了的朱四娘肩膀轻颤,眼巴巴地看着毓殊:“会一点……简单的,治个拉肚子、感冒发烧什么的。” “能照顾伤员吗?” 朱四娘微微点头。 毓殊沉吟,她一直觉得团里缺个随行军医。这朱四娘和正经八百的军医差远了。不过,能配点简单的药也是好的,总比感冒发烧了硬挺着强。况且,现在团里也不差多一张吃饭的嘴。 “到我那什么都肯干?”毓殊再次确认朱四娘的回答。 女人再点头,但是没先前那么痛快。可见她还是有点怕的。 “我告诉你,我们那除了我,剩下的都是男人。我呢,也不大像个女人,男人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让我跟着你就成。”朱四娘央求。 “那怎么行?我去的地方可危险了,全是枪子儿。你要是想跟我走,就得听我的话,让你在哪待着你就给我在哪待着,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不让你动你就别动。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朱四娘的眼泪和断线珠子似的,吧嗒吧嗒砸地上:“只要你别让人祸祸我就行。” 这话真是刀尖一样扎在毓殊心头上。从前毓殊想着命孬孬不过像她这样的家破人亡,却不想世上还有人有家不能回——狗窝里只有畜生没有人。一想到自己对朱四娘语气凶巴巴的,便自责起来。 毓殊抱抱她,安慰道:“哪能呢……我们那都是好人。真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久违的,温暖的怀抱。朱四娘揉着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10、第10章 毓殊带朱四娘下山并没有费什么劲。王进忠放行那是相当的痛快。 “大当家的,煮熟的鸭子又飞了。飞了一个也就算了,不能两只一起飞吧?” “是啊,大当家的。你这一会儿两个都要,一会儿两个都不要,啥意思啊?都把咱兄弟们整蒙了。” 除了姜大麻子,其他的兄弟也看不过去,纷纷献策,试图扣留毓殊或者朱四娘。 “大当家的,不是俺说你,你这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怎么跟你那秀才爹一样?要俺说,娘们儿嘛,扒光了造个娃就老实留下来了。哪有你这么费事?” “哎?哎?怎么说话呢丘老七?咱们大当家是那种人吗?” “啊不是,娘们儿除了生娃还能干啥?” “老七你被小鬼子吊在屋里是没看见那个女猎户。那娘们儿开枪杀人比咱们大当家的还麻利……” 土匪们议论纷纷。 “我说诸位,你们比我还着急我的婚姻大事啊。”王进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们啊,看事情还不够远。所以这山上大当家的是我,不是你们呀。翻垛的,你来说说?” 胡子中,一位一直没说话的瘦削青年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思索片刻道:“猎户就不用说了。那姓朱的女人,能数次从夫家跑出去然后再嫁,也是有点道行的。” 众人不语。唯有姜大麻子气不过:“我就说嘛,瞅她那骚样,良家妇女谁再嫁啊?一准是个不安分的狐狸精。” 王进忠道:“她的父亲本是镇上的中医,因沾染了大烟败光家财,靠着反复卖女儿换了不少钱财。这夫家的媳妇或是妾跑了,没有不找她家人算账的道理。老朱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有道行的不是他女儿,而是老朱头自己呀。我本是不怕老朱头的,他若敢找上山,我可以用钱打发走或是送他一粒花生米(枪子)。现在朱家姑娘走了,也许是件更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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