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良垂着头站了许久,朝赵洪明鞠了一躬。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终于意识到这本来就不是来商量的,赵洪明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拿起笔签了名。 “好,这样对你也有好处。” 说不上来是感到惋惜还是别的什么,普通班进度虽然慢,但学得也扎实,未必会影响什么,但说到有影响的……他从教时间不长,这种情况确实还是第一次见,老赵欲言又止,最后发现以自己的立场,只有一句“好好努力”说得出口。 …… 搬出二班那天青城下了一场雨,喻良选了个没人在教室的课间操,她搬着自己的书箱在后门停下脚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二班墙上贴着因为老赵嘴瓢打成红心的“新星榜”,后墙宣传栏是没来得及换的“优秀范文”,黑板上方是二班唯一一个体育奖项,老赵的“教职工组第一名”,红色的奖状已经泛了黄。 她盯着第一排那个整齐的座位,在原地站了很久,想要透过寂寥的空气,穿过破碎一地的时间,把某个身影刻在心上似的,直到书箱的边缘把手指勒出深深的红痕。 当天晚上,叶扉安回学校,带着走读的申请书。 喻良回宿舍时,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床位,于是认真的道别也成了奢望。 ——已经十一月,青城又要入冬了。 —— 还有一章橘枳结束。
第64章 后来(校园部分结束) 喻良调去了九班。 她刚去九班时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后来挪到第一排,但无论坐在哪里,都像是在这个吵吵闹闹的班级之外。三年高中还剩半年就要画上休止符,没人想要分心认识一个“新朋友”,尤其她带了一身的闲言碎语。 但是喻良没有再尝试着融入,也默然地不去理会那些琐碎无聊的八卦,就像之前习惯的那样,默然地把自己缩在欢声笑语的边缘,收回试探着扩大舒适区的触角,藏在书本筑起的壳子里。 只是某些夜里梦回,她在无边的梦里睁开眼,或者某节瞌睡的自习课朦胧地醒来,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排某个方向,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黑板,她缩着冰凉的手指会僵在原地,怅然若失——曾经做过的噩梦果然成了真。 九班和二班差了三层楼,附中不算大,有时课间操看见叶扉安被二班熟悉的同学围在人群中,他们说笑着走过,喻良不知道叶扉安有没有看到她,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路过。 一切好像风平浪静过了头,没有她想象中的纠缠不清,叶扉安大概是个合格的“前女友”。 眼看着时间在黑板旁的“高考倒计时”中化作实质,像日历本一样越撕越薄,她被裹挟在名为“毕业”的人潮中,不再有过多的回望过去的机会。 考完英语的那天下午,附中接考生的大巴车停在十五中门口,她在夏季午后依然刺眼的眼光中抬起头,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茫然。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挫钝了感官,慢半拍地融入到二班,慢半拍地学习和生活,慢半拍地后悔和自责,甚至慢半拍地生出毕业的茫然,她在四面八方传来的陌生人的问候中紧紧捏着文具袋的一角,对面一个接考生的家长高高举起一支向日葵,她却无端想起了去年春末,被插到自己笔筒中的那朵芙荃玫瑰。 并不久远的记忆好像隔着一层玻璃纸,在阳光下变得虚幻又模糊,喻良被笼罩在炽热的阳光下,慢半拍地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沾了一手湿凉。 九班班主任在大巴车下等了一下午,在车上确定了人数,见她哭了,还以为是发挥失常,在车上安慰:“好啦,已经考完了,一定超常发挥,以后各位都是前程似锦,苟富贵,勿相忘,记得拿点东西来看看我这个班主任啊……” 车上一片笑声,喻良却觉得冷冷清清,似乎欢笑的尽头少了一双温热的手——带她走进人群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自己周围这片人群里了。 天光正好,树影斑驳,青城的初夏沐浴在海风和阳光味里,一直都温润且舒适。 而喻良心想,自己的夏天,或许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 附中高考完不兴撕试卷,收拾东西走的那天学校里吵吵嚷嚷的,教室里留下了不少没人认领的书本,喻良收拾书橱时,从最角落翻出一本《高中必刷题》。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这本书带到九班的了,本来一套的题目现在剩下地理还没来得及做完,她随手翻了两页,书里掉出一块树叶的碎片。 金黄的叶子早已经变得僵硬,上面黑色的墨水洇开一片,变得模糊难以辨认。喻良愣了很久,忽然把书包扔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翻遍了整本书,仓皇地抠出每一块几乎已经碎成渣的叶片。 教室里收拾书本的学生几乎已经走完了,落日从窗外斜斜地投进一片橙红色的余晖,一如这三年以来在附中的每个傍晚。可树叶干枯以后变得脆弱易碎,她抖落了一地零零散散的碎片,却再也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记忆。 喻良的志愿是喻宏远和梁雁张罗着报的,在省内的一所师范。 S大附中今年高考再创佳绩,哪怕不刻意去打听,喜讯也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耳朵,她听说理科班出了个省状元,文科二班全体过了自招线,叶扉安高考正常发挥,平平顺顺地进了省前十,是某大学招生办亲自上门抢的人——她如愿和父母成了校友,就像一年前约定的那样,但喻良成了仓皇的逃兵。 她高考发挥还算正常,卡着多次摸底考试的中间分,刚好够到211的尾巴,最后还是没敢冒险报211院校。但没有人提起如果留在二班她的分数会不会更好,“二班”似乎成了他们家的一个禁忌,只要没人提起,就能维持住虚假的和平。 这所师范离青城很近,四人寝室里有两个都来自省内,喻良却没有像梁雁计划的那样每个周末都回家,她慢慢开始拒接梁雁不合时宜的查岗电话,她在父母旁敲侧击“该找个男朋友”的闲聊里保持沉默,在上课的间隙用零工和各种实践实习填满自己,大二上学期,她停用了喻宏远给她打生活费的银行卡。 喻宏远跟梁雁发现自己给她打的钱没被动过,刚开始有些欣慰,后来慢慢发觉事情不对劲,喻良这一年回家的频率越来越低,年后甚至五一长假之前都没有回家,给她打电话质问,喻良一句“我早晚都要独立”把他们顶了回去。 尽管如此,喻良五一还是回了一趟家。女儿还是像从前一样乖巧听话,甚至更懂事了,却莫名有些陌生,这种难以言说的生疏感似有若无,会弥漫在家人共处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年的520,她的舍友晨晨要给男神表白,在宿舍里对照着网上的教程学芙荃玫瑰,喻良回宿舍的时候三个人围着一部手机学折纸,把彩色的纸张揉成了咸菜干。 喻良对着屏幕愣了好久,她下意识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好像听到了玻璃纸的脆响。 隔着三年的记忆,那句无声的表白重新被捡起,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她发现自己记不得那朵玫瑰的颜色,却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晚叶扉安手指的温度。 等到从回忆里抽离,她把折成的玫瑰花放在舍友面前,舍友震惊片刻,没想到导师竟在她身边,立刻舍弃了难懂的教学视频,扑上来求指导,喻良无奈,只好坐下。 晨晨:“喻良你怎么这么熟练啊,是不是以前给人折过?” “胡说,”阿萌第一个拆台,“我们宝这么有魅力,绝对是别人给她送过,然后她跟人家学的,是不是啊宝?” “诶,良良不是没谈过男朋友吗?”小雨惊讶道,“我一直以为你母胎单身。” “我确实没谈过男朋友。”喻良指尖一顿,语气平淡地说,“因为我喜欢的是女生。” 空气好像安静了。 喻良设想过这个场景,除了高中时幻想某天能和那个人牵着手,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宣布她们是爱人,更多的还是被家人和朋友察觉、千夫所指的噩梦,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会是这么平静。 时间真奇妙,她垂下眼,看着绽放在手心的红色折纸,好像透过时间的缝隙,看到了某个熟悉的人,对着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比了个熟悉的口型。 ——喻良,你只管往前走就好。 “啊!我都没往这方面想,”小雨震惊片刻,“那,那那那咱们宿舍母胎单身的不就我一个了?!” 喻良没想到她会这么反应,当即一愣。 阿萌大笑:“可不就是只有你一个,哈哈哈……” “不行——我今年一定要脱单!” “哎呀你们!别闹了,还有两天就520了,先让喻良教我,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嘛!” 喻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出柜,就是在这么一个戏剧化的场景下,然后过了很久,喻良再想起来还是会怀疑,到底是她的舍友接受度太高,还是她从前见不到的整个社会大环境已经包容至此。 或者是两者都有,只是曾经的她懦弱又无知——她把高二那个不一样的自己和那本精致的立体书一起撕得稀碎付之一炬,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往前走,但是早就把叶扉安弄丢了。 这个学校没有相熟的附中校友,喻良也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和学生组织,她除了学习就是零工,日子过得像高中一样寡淡乏味。 大三那年开始准备考研,几个舍友熄灯后畅想未来,那时候喻良基本已经完全从父母身边独立,她躺在床上,盯着对床阿萌手里一块微弱的亮光,记忆忽然和几年前的某个夜晚重合。 她鬼使神差地翻出微信,点开那个依然被她置顶的对话框,换过一次手机,微信的聊天记录早已被清空,原来夜深人静中总也翻不到头的聊天记录空白一片。 喻良在这个晚上无端生出更加浓厚的思念,在一片空白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吧陈年旧事挑挑拣拣反复咀嚼——她想见到叶扉安,想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和她渐行渐远。 寒假她依然没有回家,鬼使神差地买了高铁票,一个人去了陌生的北京。 喻良也不知道自己是抽了什么风,她对着app和地图卷在人潮里挤地铁,甚至坐错了一次方向,叶扉安的学校早就放假了,来往的学生或谈笑风生或行色匆匆,学校进出要查学生证,她一个人在北京冬天的冷风里对着陌生的校门,慢半拍地生出了几分茫然。 身后的一辆车对她鸣笛,喻良像是被冷风吹钝了感觉,慢吞吞地回头,听见保安喊“同学往旁边让一下”,她才发现自己挡了路,便窘迫地往旁边躲,来时裹的外套并不适合北京冬天刺骨的冷风,她来时忘记订酒店,提着行李穿梭在街头,哆哆嗦嗦地找住处,实在太冷,终于鼓起勇气钻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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