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事情要说回前一日清早。 那日一大早,马场上跑来一匹野生小红马,极其神骏,无人降它得住,就连半生阅马无数的韩宝驹,到得跟前都一筹莫展,着实栽了一个大跟头。不想半路杀出一个郭靖,显露了一身极高深的轻身功夫同内功,一手攥住马鬣,使出“千斤坠”功夫,硬生生跨上马背,费了颇大一番功夫,终将这匹野马驯服。 “成啦!成啦!” 只见那马低头敛足,模样温顺,显然是认了正主儿。众牧人喜欢得大叫起来,一拥而上,纷纷向郭靖道贺。江南六怪却对望一眼,眼光当中尽是狐疑忧虑。 郭靖累了半日,六怪也不再命他习武。他将小红马牵去刷洗,休息半日,晚上自去随慕容复习武不提。 次日,郭靖从母亲那里知晓萧峰已从冬牧场归来,心中一喜,想道:“啊,师父昨日说要下山了,这会儿必然在萧叔叔那里。我要给他瞧瞧我得的这匹好马。” 牵马正欲出门,却撞上了前来寻他的华筝。少女面带愁容,放下一件自绣的马甲,说是要请李萍代为锁扣眼边。马甲以五□□银丝线绣成,极为华美,显然是嫁妆的一部分,这锁边的活儿未嫁女子却做不得,按习俗须由已婚妇女代劳。 同郭靖说了几句话,知他要去寻慕容复,道:“你先别去。你二师父适才见我来找你,叫我跟你说一声,上他们那里去一趟。”转身走了。 郭靖瞧着她远去的背影,知道她是为了要嫁给那个骄横跋扈的都史而忧伤,满心同情,却又无可奈何。呆了一会,将马儿系于帐前,自往六怪处去。 一进门,愣了一愣。只见六位师父都在,气氛甚为异样。他脑筋向来迟钝,倒也说不出哪里异样,只觉空气似乎比平日紧张许多。 只闻全金发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样了。”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错。在哪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子里与人动手。”说着左手虚扬,右手出拳。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全金发攻势凌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这一招绝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双拳出招狠辣,沉猛之极。郭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不及转念,左臂运劲回圈,已搭住全金发的双臂,使力往外猛一甩。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竟如毫不受力,转瞬之间,只觉自己那一招“深入虎穴”所有的劲力竟而原原本本被反弹回来,劲力汹涌,避之不及。 大惊之下,自然而然使出本门功夫相应,将劲力往旁一带一卸。还好刚刚有心试探,只使出了五六分功力,但堪堪应付下来,全金发只觉双臂酸麻,额头见汗,连退三步,方才站定。 柯镇恶等纷纷站起身来,神色严峻。郭靖一呆之下,双膝跪地。 原来刚刚杀招当前,情急之下,手上自然而然带出了“斗转星移”劲力。慕容复严训两年,郭靖心法已有小成,这本是应对强敌极为恰当的举措,初试啼声,便将全金发来招劲力尽数反弹回去。然而六怪何曾教过他这一招?可说生平仅见,这一惊非同小可。 朱聪沉声道:“你刚才马背上使的轻功,连同那一招‘千斤坠’,我们统统全没教过。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我们知道?若不是六师父这么相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 郭靖百口莫辩。他这两年随慕容复习武之事,虽则慕容复不曾禁止他向外说去,但不知为何,他本能地觉得不应告诉六位师父知晓,因此就连李萍也只以为他跟随慕容复是学习汉文,知道此事的惟有华筝一个。 不愿说谎,垂头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师父责罚。” 六怪见他竟不否认,显然便是承认确有此事了,又惊又气。朱聪喝道:“你一身内功是跟谁学的?是不是跟那个妖妇?” 郭靖愕然道:“哪个妖妇?” 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鸠尾穴”戳去。郭靖大惊,起身急退,不料后心抵到蒙古包的毡壁,一个踉跄,失足跌倒在地,朱聪这一指便戳得偏了。他毫不停手,后招又至,一指向郭靖“风池穴”戳去。须知“风池”乃人身死穴,点上轻则昏迷,重则丧命,朱聪出手其势凌厉,显然已含杀意。 不想这指戳到,郭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劲,收紧反弹,将来指滚在一旁,这一下虽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却只令他胸口一痛,并无点穴之功。朱聪这一指虽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内劲化开,不禁更是惊讶,同时怒气大盛,喝道:“快说!跟谁学的?” 这时,忽闻门口响起一个娇柔少女声音,道:“郭靖,那件褂子有一朵花忘了绣蕊子,我先拿回去补上。你跟你妈妈说一声……”帐帘随之掀起,来人竟是华筝,一脚踏了进来。 帐中诸人眼光纷纷投向这少女。华筝一句话说到一半,登时被帐中这杀气满满的阵势震慑住了,动弹不得,呆在那里。 她平日见六怪惩治郭靖也见得多了,哪里见过今日这种上来便痛下杀手的架势,颤声道:“你们……你们做什么?这……这是要杀了他么?” 柯镇恶将拐杖一顿,喝道:“我们管教不肖徒弟,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郭靖顿足道:“还不快走!” 华筝被这一语惊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丢下马甲,翻身便跑。 江南六怪面面相觑,一时手足无措。柯镇恶厉声道:“还不快追?”韩小莹回过神来,抢先道:“是!”追了出去。 华筝已然翻身上马,她的马极快,风驰电掣而去。韩小莹轻身功夫虽佳,这时却并未使出全力,奔不多时便驻了足,怔怔地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心中伤怀,忖道:“靖儿平日忠厚老实,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就让华筝去报个信罢。能不能救,就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垂了头慢慢走回。 这时帐中已然动上了手。南希仁、韩宝驹退居一旁,作壁上观,全金发、柯镇恶、朱聪三人来势汹汹,同郭靖战在一处。 郭靖不愿同这几位平时极为敬重的师父动手,却也不能待人宰割,只得不停闪避,偶尔不得已抬手招架一二。 朱聪周旋一会,却渐渐瞧出一些端倪。平日想是这孩子有意隐瞒,这时同三位师父性命相见,却见出真章来了:郭靖无论是内力还是应变,俱可算上乘中的上乘,情急之下使出来的某些招数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其中精妙之处竟然一时不能参尽。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力气、领悟、招意固然时有不济,还不能处处随心所欲,收放自如,然而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显然皆出自名家所授。想自己兄弟六人,何来此等修为?更不要说那个妖女了。 想至此处,心头一凛,忖道:“啊,妖女原是黄药师门人,被他赶出来了。莫非是她师父亲身前来了?”愈想愈觉心惊,不觉手上一滞,喝道:“大哥,停手!”转头向郭靖厉声道:“教你功夫的人究竟是谁?” 柯镇恶眼睛看不见,辨不出这些细微差别,故而出手毫不容情,听见朱聪这么一喝,以为他临阵心软,怒从心起,厉声道:“我须容不得他这个逆徒!” 郭靖素来最惧大师父,为他这么一喝,心神微分,闪避稍缓。全金发乘虚而入,飞起足尖,往他后膝踢去。郭靖只觉膝后剧疼,被一脚踢倒在地,呼的一声,铁杖当头砸将下来。郭靖侧身倒地,只见持杖打来的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只觉又是悲愤,又是委屈,再也想不到抵挡挣扎,闭目待死。韩小莹朱聪双双惊呼:“大哥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郭靖闭目受死,却听得当的一声,预想中的一击并未砸下。睁眼一瞧,只见柯镇恶两手空空,满脸震惊之色。原来适才他一杖击下,帐外飞来一物,不偏不倚,正击于杖身之上,“当”的一声,力道极大,震得柯镇恶两条手臂连同半边身躯一片酸麻,铁杖脱手飞出。 变生肘腋,六怪俱惊得目瞪口呆。其中朱聪最擅暗器小巧功夫,眼明手快,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将地上一物抄在手中,低头一瞧,脸色顿时发白,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喃喃道:“石子。” 这二字一出,柯镇恶顿时脸如死灰。他半生叱咤武林,虽然眼目盲了,凭着一条铁杖纵横大江南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服?适才这一击存了废去郭靖武功之念,全力击出,谁想今日竟栽在不知谁人掷出的一颗小小石子上头? 此时南希仁已将他铁杖拾回递过。柯镇恶不接,花白胡须微微抖动,颤声怒道:“什么人?” 只闻账外一声清啸,一个人影如同大鸢一般,轻飘飘扑了进来,直直冲着郭靖掠去。 郭靖喜道:“师父!” 这声“师父”一出,六怪齐齐色变。全金发朱聪双双蹂身扑上,一个使掌,一个使拳,朝着来人袭去。 来人自然是慕容复。 他今天下得山来,显然没有和任何人动手的思想准备,身上是一袭汉人衣装,宽袍广袖,望之若广寒宫人。不及说话,往郭靖身前一拦,袍袖翻转,身子未动,于袖中一掌劈出。来势看似轻飘飘的,带动的掌风却凌厉如刀,其势若惊涛拍岸,根本接无可接,硬逼得全金发、朱聪二人不得已生生收了攻势,往后退去。 这么缓得一缓,萧峰亦赶到了,于账外瞧得分明,遥遥大喝一声:“手下留情!”他知道慕容复与人动手向来自重身份,极少一出手便是这种狠辣重手招数,今日显然是为了救人,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慕容复一掌逼退全金发、朱聪,一手提起郭靖,后退数步,但也已经退无可退了,遂于当地站定,同六怪呈对峙之势。这座地方不大的蒙古包一时间挤满了武林人士,勉强可称得上“高手云集”四字。 只见慕容复面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列位以江湖成名宗师的身份,三人齐上,为难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当真不要脸面了么?” 这时萧峰亦赶到了,不及出言劝解,高大的身躯先往慕容复同江南六怪中间一拦。南希仁见了他,登时呆了一呆,诧道:“萧兄,你来做什么?” 萧峰只担心两边一言不合又要动起手来,匆匆朝他一拱手,道:“南兄,容后解释。” 朗声道:“在下契丹人萧峰。这位公子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复’字。刚刚情势所迫,迫不得已出手救人,诸位英雄,多有得罪了。”说毕抱拳团团一揖。 朱聪一呆,喃喃道:“江南武库,慕容世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公子莫非是……?” 六怪既负“江南”名头,自然全都听过如雷贯耳的“南慕容”三字,连同姑苏慕容世家百年前盛名传说,不想今日竟在大漠荒郊得见真人,俱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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