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吃了一惊。耳边响起慕容复的声音,徐徐地道:“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正是马钰第一天晚上便传授给他的几句话。 郭靖只觉一只修长有力的男子手掌覆于自己后颈要穴之上,掌心一股热气透入,又是温暖,又是熨贴,心境顿时为之一定。不多时杂念全消,很快入定。待得真气于全身运转过两个大周天,只觉周身舒泰,四肢百骸,无不轻灵。 欣然睁开眼来,却见慕容复立于面前,眉心微蹙。 “这是怎么回事?”他向自己脸上指一指示意。 见郭靖一脸茫然,他抬起手来,以指尖轻轻触一触少年左颊。 郭靖左颊上果然有一道红肿伤口,高高隆起,尚未结痂,边缘颇不整齐,显然非利器所伤。 郭靖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口中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没什么事。” 慕容复置若罔闻,托起他下巴仔细察看,忽而轻轻“咦”了一声,伸手出去。 郭靖微微一惊,下意识抬手阻拦,被慕容复瞧也不瞧地格开,径直撩开他鬓边碎发,露出太阳穴上横陈的一道新鲜伤口,尚带血迹。这回可看得清楚了:是一道极为清楚的鞭痕。 “怎么回事?”慕容复丢开手道。瞧不出喜怒。 郭靖心知无可隐瞒,遂将原委讲出。 原来这日下午韩宝驹教他金龙鞭法,这软兵刃非比别样,巧劲不到,不但伤不到敌人,反而损了自己。蓦然间郭靖劲力一个用错,软鞭反过来刷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砸起了老大一个疙瘩。韩宝驹脾气暴躁,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郭靖不敢作声,提鞭又练,然而练这鞭法苦头可就大啦,只练了十数趟,手臂、大腿上已到处都是乌青,脸上也尽是鞭痕。他又痛又倦,又是灰心,回家睡了一觉,方起身向山崖上来。 郭靖吞吞吐吐讲完,道:“不怪三师父,只怪我太笨,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还是不免有一些灰心丧气。 慕容复不答。适才郭靖讲述时,他已然缓步踱了开去,若有所思地负手兜了两个圈子,忽抬头问:“你现在是甚么感觉?” 郭靖一愣,不知他问什么,试探着道:“师父指的是……?” “我是说内功。”慕容复道。“丹阳子在你身上用心,也足足有大半年时间了。你如今自己觉得学得怎么样?” 郭靖恍然,道:“他教我坐着慢慢透气,心里别想甚么东西,只想着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从前是不行,但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钻来钻去,好玩得很。” 慕容复专注倾听,听完了,并无表示,只点了点头,道:“很好。”竟尔带了赞许意味。 郭靖大感意外,又觉惊奇,小心翼翼地道:“这……这便是内功?” 慕容复叹道:“看来你是真的甚么都不懂。心地纯洁,毫无杂念,犹如姹女婴儿,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你晓得旁人练到你这样的境地,需要多长时间么?” 郭靖低头不敢作声。 “丹阳子把你的内功根基打得很好,省了我不少事。”慕容复道。 “这些天来,我刻意不教你甚么,那是因为我会的太多太杂,你现在所学也太多太杂。我想先试试你的深浅,瞧瞧你的路子是什么,你又值不值得我花这个精力。” 他抬眼打量郭靖片刻,忽而微微一笑:“……丹阳子看人,果然不曾走眼。” 他微笑时,令人心醉。紧锁的眉心松动开来,冷峻的眉眼变得柔和,似和熙的春风吹融一池春水,说不出的好看。这是郭靖第一次瞧见他展颜微笑,不由得瞧得呆了。 他一怔失神的当儿,慕容复已然负手踱开去,朗声道:“丹阳子教你的轻身功夫,是‘金雁功’,传你的内功,则是道家正宗心法。你白天的七八位师父,教你的则又是他们自己的各家武功,路数刚健的也有,偏小巧的一路也有,如此杂糅,也是难为你了。还施水阁,包藏天下,代代慕容家主皆要拣其中最精华的武功修习,一代传一代,故而慕容复本家武功,亦向来擅长兼收并蓄,博采百家之长。丹阳子固请要我收你为徒,未必也不是顾念及这一层道理。你要知道:慕容家武功一开始本是由战阵化出,重外轻内。直至隋唐五代,方衍生出内功心法,而这内功心法又是自逍遥派旁支分出。顾名思义,‘逍遥派’心法又是自一部《庄子》内外篇中悟出……” 他说到这里,忽停下来,似想起什么,摇头道:“《庄子》你自然不曾学过。也罢,这些渊源你不必全部知道。你只需知道,慕容家学,讲究的是这八个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沉默一会,似待郭靖咀嚼消化完毕,方缓缓续下去:“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即便讲了,怕你也不能懂,还是留待日后,等你慢慢体悟罢。……慕容家家传功夫,除了外家兵器、内功心法、参合指,最著名的便是‘斗转星移’这一招,说起来武林中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然而很少人晓得:这一招的关隘,乃在‘无招’。若说修习别家武功似修建一座塔,一砖一瓦、逐日积淀,终有一日能够小成;慕容家的武功则似七宝楼台,看似精巧繁复,却极难得其门而入。直到哪一日,倘若你能拆碎七宝楼台,返朴归真,看山还似山,那才算是得了我慕容家的真传。……你可听清楚了?” 郭靖似懂非懂,听到这里,大声应了一声:“是!”声音响亮。 慕容复转过身,静静地瞧了他一会,道:“你的‘金雁功’已有小成,不必再在上面耗费功夫了。从明日起,我改授你慕容家心法。到那时候,你便算是入了我慕容家的门墙了。” 他说得颇为平淡,唇边似笑非笑,眼睛里的神色却至为严肃。郭靖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胸中涌起一阵热流,大声道:“是!” 忽想起一事,顿了一顿,问道:“师父,我同道长修习的事情,他曾嘱我千万别同别人提起,因此我六位师父并不知情。如今我拜了你作师父,要让他们知道么?” 慕容复淡淡地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瞧着办罢。丹阳子有这个顾虑,我却没你们中原汉人这些顾虑。我是你师父,江南七怪也是你师父,这有什么问题?是谁规定的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师父?还施水阁藏了无数武功秘籍,其中不少我皆修习过,真要这么论起来,这些门派掌门岂非都是我的师父?你不要太拘泥于这些虚名。” 郭靖肃容道:“谨遵师父教诲。” 慕容复点头道:“你同他们朝夕相处,这些事情就算不说,总有一天他们也是会看出来的。今天已经晚了,我就不再多教你武功。你回去罢,好好把我说的这些话想清楚,明日再来。” 郭靖应道:“是!”立起身来,往崖边走出几步,忽似记起一事,返身去取搁于地下的那只包裹。 “怎么想起带如此狼犺之物上崖?”慕容复皱眉。“自己一个人上来都还拎不清楚呢。” 郭靖急忙辩解:“不是。是……” 他迟疑着,似不知如何开口,终于还是慢慢解开包裹。包袱皮里裹的竟是一件极为华美的狐裘,通体漆黑,莹然生光,无一根杂毛,皮子轻软,触手生温。慕容复面带诧色,抬头望向郭靖,似要他给一个解释。 “……这是大汗赐给我的,谢谢我救了华筝。一直没机会穿它。”郭靖讷讷地解释。“草原上下雪啦,到了深夜,山上更是冷得很。我怕你……” 慕容复已然一转身向内走去。 “习武之人,不惧寒暑。”他头也不回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拿回去罢。” ---- 事到如今,我敢说这是靖蓉,你们敢信么
第12章
第十二章 冬去春来。 草原的夏天极短暂而极美好,来了又走,转瞬便入金秋,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草原上的鸿雁、燕子,统统随着落下来的第一场雪飞回了南方,待到春天金莲花次第开放之时,又同转场的牧人一道,陆陆续续地迁了回来。 从冬牧场归来的人,他们的眼睛见过羊群挨挤在一起度过冬天的暴风雪,粗糙的手接生过新生的羊羔,他们同产后虚弱的母羊一同分享过温暖的地窝子和口粮。经过了一个严冬的风霜和洗礼,他们疲惫而满足,步伐坚定,眼睛明亮。 天空中漂浮着属于初春的、奶油般丰盈的云朵,于西北苍绿的山峦上投下流动的光影。一队自冬牧场归来的牧人,赶着羊群马群,驼铃声声,顺着草原上羊群踩出的羊道,朝着村落的方向慢慢地行进。 “回来了!” 有人策马迎上前去,以蒙古语大声招呼。 队伍中稀稀拉拉,响起此起彼落的回应与曼声唱和,无论是问的人还是答的人都满怀欣喜。 “回来了!——” “萧大爷回来了!”招呼改换了契丹语。 队伍外侧走着的一名骑士闻声抬手掀下风帽,露出脸来,扬声遥遥作答:“回来了!” 他作寻常牧人打扮,一身灰色旧布袍,颈间系着灰绿围脖,身材极魁梧,肩宽膀粗,一张四方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略带风霜之色,正是萧峰。 他戴着无指手套,单手握攥缰绳,袍子里鼓鼓囊囊的,仔细看时,原来怀中揣着一只初生的小羊,正自他衣襟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向外张望。 来人勒住缰绳,跟随他走了几步,改以蒙古语笑道:“这一趟走了足足有三个月罢?辛苦了。” 萧峰亦以蒙古语答道:“总有三个月不止。前天天不亮动身时,冬牧场还在下雪呢。” 来人“哈哈”一笑,朗声道:“下雪好哇!雪下得多,来年牧草才好。今年接了几个羔?” 萧峰算了一算,道:“五六十个总有的罢?” 来人闻言一拍大腿,赞道:“巴额图这小子,今年运气真不错!”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萧峰笑道:“你别光羡慕他。我今年跑这一趟,钱也攒得差不多了。赶明儿咱俩凑一百个羊,我同你一道上冬窝子去,保管把一百个羊变成两百个回来。” 那人喜道:“那就这么定了!”说着往马臀上加了一鞭,便欲驰走。 萧峰于背后唤住,问道:“你从哪里来?见过慕容复不曾?” 那人摇头道:“我从我妈那里来。不曾见过你那鲜卑兄弟。自打今年开春,就很少见他下山。” 往前驰出一段,忽似想起什么,掉头遥遥喊道:“前些日子有西边来的商队过路,我帮你打听过啦。他们不是从黑契丹国来的,不曾带来什么消息。” 交割牲畜,结算费用,装卸货物,这一忙,足足忙了半天,萧峰回帐时,时已过午。 马钰飘然远引时,将这座蒙古包留给他二人居住使用。掀帐进去一瞧,帐内空无一人,四下收拾得整整齐齐,半点灰尘也无,家居什物,还似几月前走时一般,不曾动过。想是李萍昨日提前过来收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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