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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微觉诧异，心忖：“啊，莫非他今冬不曾在这里住过？山上那么冷。”顺手卸下肩头行李，出帐至厨下一瞧，灶内温着一顿午饭。李萍果然来过了。 他独自用过午饭，烧水洗了个痛快澡。在冬窝子的生活极为艰苦，饮水洗漱，事事都要融化雪水才得，半月不曾洗头洗澡，今日畅快一洗，只觉头发足足轻了半斤。 叉手立于帐中，没了周围熟悉的羊鸣马嘶，一时竟不知做些什么好。生起炉子，座上一壶冷水，转眼看见土炕床头堆叠着几部汉文书籍，大半是马钰留给慕容复的，平日无事常见他展读。 揭起浮面上一本，见题签上题着“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几个黑字，随手翻了几页，字大半都认识，遂一歪身于炕沿坐下，认真研读起来。 正读得入神，忽闻一个声音笑道：“温酒读《左传》，萧兄好兴致。”正是慕容复的声音。 萧峰一惊，继而一喜。抬头望去，慕容复正负手立于帐门边，含笑望着他。 分别时尚值隆冬，阔别三月有余，萧峰也记不大清了，慕容复似乎比那时消瘦了一些，似乎却又没变。但立在面前，确实依稀便是这几个月来，于风雪中、旷野中想起他的时候，记忆中宛然模样。 一时没有谁说话。相对片刻，慕容复咳了一声，率先开了口：“清减了。” “是说我么？”萧峰低头瞧瞧自己身上。“你是没去过冬牧场。除了放马牧羊，到晚上就无事可做，成天吃饭喝酒，谈天讲古。不想反倒瘦了。” “那倒也不奇怪。”慕容复道。“过冬的羊马，都是要减膘的，更不要说人了。” 萧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拿自己打趣。会心一笑，道：“适才遇见部日固德，说你这段时日不怎么下山。” 慕容复挑眉道：“下山做甚么？山上甚么都不缺。” 萧峰诧道：“山上不冷么？再说了，你在上头，每天见得到的活人就只靖儿一个，不觉寂寞么？” 慕容复漫应：“有甚么好寂寞的？山上有山上的过法，山下有山下的过法。这一套《左传》我已看熟了，书原是马钰留给我的，如今转赠给你罢。” 萧峰阖上书，微笑道：“好啊，我看不懂的地方，便来问你。只是回回都要上山求教，岂不麻烦？官员每旬尚有一日休沐，你倒好，上了山便不肯下来。” 慕容复道：“我这不是下来了么？倒是你，这趟有一些什么新闻？” 水开了。蒸汽自壶口喷出，发出锐利的响声。萧峰起身将壶从火上挪开，翻出茶碗，撮两撮砖茶末子和盐巴，以带回的新鲜黄油沏上两碗奶茶。 他着手解散行李，一面归置，一面将这一冬天发生的各种趣事讲给慕容复听。哪只羊格外淘气捣蛋，不肯入圈，冬夜里跑得丢了，害得他骑马冒着风雪找了半夜，几乎冻了个半死；如何给临产的母羊接生羊羔，割断脐带；哪头骆驼最不听话，在转场的路途上咬断绳索，背着家什走出远远，撵都撵不上；冬窝子里寂寞而温暖的漫漫长夜。深夜无寐，听见狼群在遥远的地方，对着月亮发出凄厉的长嗥。 这个漫长的冬天，他积攒了一肚子的故事，只待重新见到慕容复的时候讲给他听。现在慕容复真的坐在面前，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眉头，专注听他讲述，听至会心处露出微笑，反倒显得不太真实了。 “这一趟挣了一笔钱。”萧峰道。“足够买五六十只羊羔了。我同部日固德商量过了，今冬同他合群放牧，来年开春就能有自己的羊群啦，不用再替别人放牧。待到凑够两百头大羊，靖儿的武功也该有成。到时我们再去寻契丹汗国，就不至于再有什么牵挂了。”言下之意颇为自豪。 慕容复手端茶碗，瞧着他算账，露出诧异神色。 “想不到萧大王这样市侩。” 萧峰大笑道：“你是不曾见过我做叫花儿头子的时候，那会儿我还要管账本呢。一身铜臭，包管你见了之后，说甚么也再不愿意同我齐名。” 慕容复似也忍俊不禁，微笑道：“这么说来，丐帮竟也有一本清账。失敬了。” 萧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道：“郭靖可好？这些日子，武功进境如何？” “还是老样子。”慕容复答。“……他六位师父也还是那样，对他催逼甚紧。眼看快到了十八年嘉兴比武之期，反倒不逼他了，不过还是不肯告诉他这事原委真相，他也不敢跟他这几位师父显露武功。……真要论起来，也算是有小成了。” “有小成”这话在慕容复说来轻描淡写，萧峰却知道他绝不轻易下此判词，深明他口中这三字的分量，欣然道：“恭喜。靖儿本是可造之材，你同他教学相长，再理想不过。最近练内家功夫、兵器还是拳脚？” “拳脚。”慕容复道。“他最近跟着南希仁修习多一些。” 在一座村落同住了一年半时间，萧峰同六怪都打过照面，其中又以同南希仁性情最为投契，二人时常一同饮酒谈论。南希仁同此地其他人一样，都不知萧峰会武功一事，谁都只以为他是寻常契丹牧民，有个行踪不定的鲜卑族兄弟。 点头道：“我见过他传授靖儿‘开山掌法’，虎虎生风。你同他不熟罢？” 慕容复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同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 见慕容复说话时习惯性地抬手按摩右肩，萧峰似忽然想起一事，侧身于行李中翻找一阵，摸出一件物事，道：“给你的。” 慕容复接过，见是一只粗糙瓷瓶，以木塞封口，瓶身上凸起几个弯弯扭扭的西域文字，以他阅历，竟然看不懂写的什么。问道：“这是甚么？” 萧峰道：“我在过路的客商手里购得的，说是西来的番红花浸的油，医治跌打损伤极为相宜。你肩膀旧伤是不是还疼？” “治跌打损伤的话，我是不必，反倒郭靖这孩子用得着。”慕容复道。“最近怕是要下雨，右肩隐隐作痛。” “让我瞧瞧。”萧峰道，伸手拍一拍炕沿。 慕容复犹豫片刻，依言搁下茶碗，于他身前坐下，解开衣衫，褪下右肩衫袖。 平日他望似清贵公子，衣服一脱才看得出是内外兼修的高手，露出的肩膀跟胸膛骨肉停匀，轮廓分明，蕴含着爆发式的力量。身上伤痕极少，想是前半生不怎么行走武林的缘故，如今肩头平添这么一道疤痕，倒颇为他增了一分男子气概。过了快两年，伤口早已痊愈，一圈肤色略深，比周围肌肤稍微凸出。 萧峰仔细查看一番，问道：“是这里罢？”顺手将他头发拢至身前，轻触肩背旧伤处。见慕容复点头，遂拔开瓶塞，于指尖倾出几滴药油，色作朱红，敷于前胸后背痛处，以掌心交替缓缓搓揉。 萧峰手掌极温暖，满布昔日练习武功磨出的茧子，如今又添了缰绳磨出的痕迹。他是练掌的高手，手上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刚好能够缓解肌肉酸痛，又不至令人觉得不适。 慕容复似隐约有一些不自在。他掩饰得颇好，然而肩背肌肉微微绷紧，似不自觉地同他较劲，萧峰自然不会察觉不到。他不说什么，刻意放轻手上力道，放慢动作，悉心按压抚触，过得片刻，感觉掌下绷紧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瞧见慕容复半闭着眼睛，眉心逐渐舒展。 半晌，忽道：“你说我不怕寂寞，你自己却也是个不怕寂寞之人。” 萧峰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塞外驰骋，放马牧羊，不怕你笑话，我一直都盼着过这样的日子，如今终于过上了，心满意足。再说了，平日有酒有友，如何谈得上寂寞？” 慕容复叹道：“我不是说这个。你原本想去寻契丹族人，却在这里羁留了这许久。我是机缘凑合之下，收了一名徒儿，却把你耽搁在这里。”言下之意，似乎略抱歉疚。 萧峰“哈哈”一笑，浑不在意，道：“我这个人，向来随遇而安，走到哪里，便觉得哪里最好。契丹国又不是明天就不在了。急甚么？” 见慕容复不答，又补上一句：“再说了，你我一起，哪里不能去得？”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你走这一趟，可曾探听得西来契丹国消息？”过得片刻，慕容复问。 “冬窝子过往的人少，不曾听得什么。”萧峰摇了摇头。“适才问了部日固德，说我走时有商队路过村庄，但也不是从黑契丹来的，不曾带来什么消息。” 慕容复没有立即回答。 “……那就奇了。”他终于慢慢地、沉吟地道。“你我在这里羁留了少说也有一年半载，倘若真有这么大一个国家，怎么会听不见半点消息？……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萧峰不以为意，笑道：“你我自从到了这里，也不曾听闻大理国新闻。倘若中间恰逢战乱，消息过不来，想必也是有的。蒙古国这里的人，恐怕没有谁比大汗铁木真的消息更为灵通，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你不曾同他见过？” 慕容复摇了摇头，道：“郭靖同他的女儿华筝交情甚好。这段时间，我有过见他的机会，但不曾去。” “为什么不去？” “你我总有一天是要同这个人见面的。”慕容复答非所问地道。 “到那时候，只怕想躲都躲不开。” 萧峰手上按摩，忽想起一事，问道：“你今晚不用再回山上了罢？” 慕容复道：“回去做甚么？我已同郭靖说了，这两天不用再上去，有事就来这里找我。” 萧峰欣然道：“这样最好。你我在这里多盘桓一段时日，我有不少话要同你说。” 话音未落，帐帘忽而掀起，一个少女一头撞了进来，状甚惊惶，叫道：“你……你们快去瞧瞧！郭靖他……” 一句话未说完，忽瞧见慕容复衣衫半褪模样，双颊顿时飞上红晕，一声惊呼，抬手捂住脸，翻身往外便走。 “站住！”慕容复喝道，顺手拉起衣衫掩住肩头，人已长身立起。 “怎么回事，华筝？郭靖又怎么了？” 这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生得颇为美貌，体格矫健，作蒙古贵族打扮，正是铁木真的爱女华筝。郭靖身边惟有她知晓郭靖跟随慕容复习武一事，慕容复闲来无事，也顺便教习她一二防身招式。饶是草原少女性情奔放，不似中原女子那般拘泥男女之别，今日突然间撞见慕容复衣衫不整，也闹了个大红脸，一时口吃说不出话来。 只见华筝似饱受惊吓，抚着胸口不住喘气，另一只手向练武场方向遥遥指着，半晌方迸出一句话来，含泪道： “他……他又被师父们责打啦！这一次是往死里打，怕不是要出人命啦！你们……你们赶快去瞧瞧罢！” ---- 我是作者，I get to say it first：信女愿付费魂穿华筝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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