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镇恶劈手夺过铁杖,于地上重重一顿,沉声道:“我等今日管教徒儿,清理门户,是咱们自己派内事务,何至于劳动二位英雄大驾?请回罢。” 慕容复松开郭靖手臂,往前踏出半步,不轻不重地道:“他是你们的徒儿,却也是我的徒儿,这一年半来,每日皆来崖上随我习武。你们管得,我也一样管得。”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 韩宝驹脾气最为急躁,率先喝道:“靖儿,你的内功是跟着他学的?” 郭靖含泪道:“是。”遂将两年前如何得遇马钰,跟随他修习了半年内力,又如何巧遇慕容复、受马钰托付拜他为师的一番经过讲出。他口舌笨拙,讲得颠三倒四,全仗萧峰在旁时时补充提醒。好歹将两年来经历讲完,六怪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 南希仁忽而道:“马钰是全真教掌教。他为甚么要教靖儿武功?” 他说话向来言简意赅,其中未曾挑明的一层意思再清楚不过:马钰既是全真教之人,就不该向着外人,而该相帮同为全真教门人的丘处机。 慕容复袖手不理,仿佛不曾听闻一般。萧峰代为答道:“我们当时也有此疑问。道长确是有修为的得道高人。”遂将马钰为人处事态度、连同他坚请慕容复收徒的一番道理讲出。 六怪俱听得目瞪口呆,然而又不容他们不信,一时间竟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马钰油然生出几分崇敬感激之情,俱想:“郭靖这孩子得遇如此高人教导,也未尝不是我们的幸运。”只是一时面子上还抹不开,不肯这么承认罢了。 萧峰讲毕,恳然道:“事情来龙去脉便是这样。原委既然说清楚了,各位英雄也当释怀了罢?” 这一番话极为恳切,情理皆备,说得六怪一时也抹不下脸来。 面面相觑一阵,朱聪率先道:“多谢萧兄代为解释。我们兄弟六人今日对靖儿痛下杀手,实在是有苦衷的。” 遂将几人昨夜尾随郭靖,见他上得崖顶,后来天亮上崖,发现带有爪痕的头骨一事讲了。 见萧峰慕容复一脸茫然,似不知梅超风是谁,只得将十年前同梅超风、陈玄风一场遭遇,并张阿生之死一并讲出。讲完叹道:“便是有这等误会,才会误以为靖儿是跟随那个妖女习武,一时气急,要清理门户。多亏公子及时赶到,否则兄弟几个已然铸成大错,追悔莫及。”说着深深一揖下去。萧峰急忙还礼。 慕容复却皱眉道:“这个梅超风,是不是一个使软鞭的瞎眼女人?” 此言一出,别人还罢,柯镇恶却最忌讳这一个“瞎”字,闻言顿时将脸一沉。 慕容复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马钰当年在崖前东南方向避风处修了一处小砖房,我在山上时便住在那里。崖后地势更为陡峭,鸟兽不至,夜里偶尔有一个使软鞭的盲眼女人上那地方练功。我瞧她功夫不过尔尔,因此未曾留心过。你们说的难道就是她? 六怪皆悚然一惊,心忖以那日所见,梅超风功力已至一流修为,望尘莫及,却似乎丝毫不被慕容复放在眼里。 朱聪代答道:“是她。” 慕容复点头沉吟道:“那就是了,也难怪你们误会。有一天早上,我瞧见她奔下山去,进了铁木真的营地,还以为她是蒙古人招募的高手,不想原是你们的仇家。偏巧这事郭靖也不曾同我提起过。” 众人皆一惊,不知她怎么会同铁木真扯上关系。 朱聪试探着道:“这女人是个魔头,杀人如麻,公子既然武功高强,为何不为民除害?”亲眼见了郭靖武功进境,适才又见了慕容复出手,不由得他不服,然而还是嘴硬。自觉一片诚敬之意,这句“武功高强”在他看来,已然是至高的赞美了。 慕容复淡淡地道:“她练她的,我练我的,井水不犯河水。我又不曾见她在我面前杀人,同我有甚么相干?” 六怪一时无言以对。 韩小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在靖儿一身武功并非跟着那妖女学的,忧在这青年此刻敌我未明,生怕再生变故,激怒大哥,抢着道:“这些年,靖儿武功原来亦仰仗慕容公子教导,适才多有失敬了。” 不料慕容复却全然不领情,冷淡地道:“侠女言重了,‘教导’二字,实不敢当。你们要郭靖十八岁上去同人动手比武,扬江南七怪的威名,那是你们的事情,我管不着。然而我这徒弟要是比武有个什么闪失,到时我只管向你们要人。” 言下之意极为倨傲,咄咄逼人,气得柯镇恶七窍生烟,一张老脸下不来台,拐杖重重一顿,冲着郭靖喝道:“你究竟要哪个师父?” 郭靖急忙往地上双膝一跪,含泪道:“弟子岂敢?” 慕容复脸色一沉,喝道:“起来!谁让你跪了?” 郭靖吓了一跳,急忙又站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萧峰眼见刚刚才要平息的一场争端又呈复燃之势,啼笑皆非,心中暗叹:“他这争强好胜脾气还是不改。同武林中人凑到一处,果然处处话不投机。” 往前踏了一步,朗声道:“诸位息怒。六侠义薄云天,一腔孤勇,远赴大漠,十年间抚养遗孤成人,实在令我等无限仰慕。只是如今身受马道长此托,实有成人之美,抑己从人之理,我等亦不敢有负重托。实不相瞒,我这位兄弟乃是慕容世家后人,若得他真传,想必也不至委屈了郭靖这孩子。你我如今何不也仿效马道长成人之美的做法,各自退让一步,海阔天空,岂不比好勇斗狠来得更有意义?” 这一番话大义凛然,说得掷地有声。然而六怪却并不瞧他,而是尽皆瞧着地下,面露惊惧之色。 原来适才萧峰口中说话之时,来回走动。这蒙古包甚大,一半地下铺着毡毯作起居使用,另一半却铺着平整的青石板,按汉人习惯摆着桌案。萧峰走动之时,潜运内力,脚步于青石板上踏出一个个脚印,深入石内,足有一寸深浅,边缘平滑,整整齐齐,一行行鱼贯排列,个个脚印之间相隔距离便似尺子量过的一般。更可怖者,他不过信步随意走动,落地无声,然而每一个脚印的深浅大小,俱一模一样,不差分厘。 要知道梅超风以手指在头骨上戳出五个平滑指印,武功已可被称为惊为天人,更何况萧峰是以足底施为?若说在坚硬的青石板上踏出脚印是内力深厚之功,则要每个脚印深浅大小如一,更是艰难得多,非有极精准的控制力不能办,真正达到了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的高手境地,一片青石板铺成的地面,此刻竟显得如沙滩一般,瞧得六怪尽皆失色。 南希仁更觉心惊:他平时同萧峰颇为投契,常常一起喝酒谈天,然而只道此人是寻常契丹牧人,哪里想得到他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互望一眼,忖道:“单凭此人这一手展示的修为,要对付他一人,只怕我六人合力都不是对手,更不要说他二人齐上了。” 六人所想俱是一样,便都不再说话,静候柯镇恶决断。 只见柯镇恶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悻悻地道:“我们江南七怪生性粗鲁,向来只知蛮拚硬斗。如今萧大侠指点明路,我们感激不尽,就请示下。” 萧峰深深一欠身,道:“不敢。如今既然一场误会已经澄清,我们也不便再多作叨扰。靖儿是六侠的徒弟,却也是公子的徒弟。中原武林,讲究门派之别,慕容公子却同萧某一样,并非汉人,亦非武林中人,因此也不甚在意这些区隔。倘若此事靖儿自己也不在意,那便结了。” “靖儿。”他转头唤,“你说句话。” 郭靖怔怔的,瞧瞧他,再转头瞧瞧慕容复,又瞧瞧六怪,忽而垂泪道:“我没什么可说的。几位师父都对我恩重如山,要不认你们当中的哪一位,弟子都万万办不到。几位师父,求求你们不要再争了罢。” 说着双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六怪微微一愣,心忖:“我们皆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还得要一个小孩子来哄么?”一时俱感面目无光。 慕容复似仍旧余怒未息,冷冷地道:“今日此事,想不到原来是一场误会,幸而我们来得及时,才不至酿成大错。这次是有个‘铁尸’,下次却又是什么?我看——” 萧峰沉声喝他的名字:“慕容!”将话头截断。 “这事就这样罢。不必多说。”他道,语气温和,然而斩钉截铁,不容分说。 慕容复着实怔了一怔。不可置信地瞧了他半日,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萧峰微微苦笑,伸手拉郭靖起身,附耳低声叮嘱几句,拍一拍他肩膀,转身朝江南六怪一拱手,道:“多有得罪。” 慕容复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重新现身。其时萧峰正拎着一坛酒独自坐在山丘上瞧风景,他察觉到有人于身边悄然驻足,但是没有转头去瞧。 “来了。”他只说了一句,举坛喝了一口。 慕容复没有回答,静静地于他身边坐下。 “还在生我的气?”萧峰问。 慕容复报以沉默。 萧峰见状,叹一口气,伸臂揽住他肩,不由分说,将他搂至自己身边坐着。慕容复略挣了一挣,安静下来。 “你怪我当着外人,给你难堪,让你下不来台。”萧峰叹道。 “可是今天的事情,倘若你不肯就坡下驴,服个软,回头下不得台的就是靖儿。两相权衡,我只能委屈你了。” 他瞧了瞧慕容复脸色,没有再说下去,松开他肩,提酒坛灌了一大口。 “我不把你看成外人。”他道。 “……只有你知晓,我原本姓乔,是契丹人,由汉人抚养长大,做过丐帮帮主,在聚贤庄上欠下血债,有过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叫作阿朱。自从到了这里,譬如死而复生,身边剩下的惟有你一人。也惟有你,知道我曾经说过一些什么样的话,在意过一些甚么样的事,又亲近过一些甚么样的人。如今不管你情不情愿,恐怕你我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倘若连你也恼了我,那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你还有一个郭靖。” 他停顿下来,过得片刻,补上一句。除此以外,没有再说旁的什么,自顾自举坛喝酒。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山脚下隐隐传来笑语。那是一群蒙古少年少女,于夕阳下三三两两,聚集成群。有的低声说笑,有的纵马奔驰,更多的少年于草地上稀稀拉拉围成一个圈子,有的躺着,有的坐着。他们中间簇拥着一名高大漂亮的女子,作已婚少妇打扮,怀中抱着一把马头琴,随手弹拨,放声歌唱。 这少妇看上去那么年轻,目光却清澈平静,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妇,歌喉清越悠长,唱的是一曲蒙古长调,歌声远远随风送了过来。萧峰蒙古语有限,分不清这是一首情歌还是歌唱故土之歌,然而他能听懂歌声中的深情和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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