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衍圣公死拽着孔昭熠的手松了松,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上下扫量了孔昭熠一番, 耷拉着的嘴角微微向上牵了牵, 最终放松了直挺挺的脖子, 倒在了枕头上:“好,你看着办。” 这父子俩的一番言谈做派,在不久之后,被整理成了书面信息, 递到了徒述斐手上。 已经洗漱完毕的徒述斐看着纸上的信息, 一脸的困惑:“这都什么玩意儿?” “怎么了?别做这怪模样。”石光珠摸了一下徒述斐矜着的鼻子, 坐在了徒述斐身边。 徒述斐把手里的纸塞给石光珠,一边脱鞋一边吐槽:“这父子俩搁这唱戏呢!一个老怀安慰, 觉得儿子终于知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了;一个是觉得自己终于在亲爹面前装了一回,要弄死我来向亲爹证明自己的能力。孔家人的脑子呢?被人捧多了,不常用,糟烂了?” 石光珠看了一眼,便放在一边,听着徒述斐对孔家从里到外数落了一遍。 等徒述斐终于不说话,才开口问道:“为何你对孔家如此执着?我总觉得你似乎极其憎恨孔家,可你的性子不是这样的。便是对霍家,你也不曾如此在意。” 徒述斐一怔,随后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好几息,徒述斐才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因为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其实我先前在衍圣公府说的话,是我的一个希望。我是真心希望,孔家在蒙元之时,就被绝了苗裔了。之后的衍圣公,不过是蒙元捧出来的冒牌货。 这样一来,外敌侵入我中华之时,哪怕孔家做了汉奸国贼,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假的,本来就是要搅乱我华夏的暗棋。而不是因为圣人的苗裔真的软了骨头,没了气节。” 他说的,不是蒙元时候的孔家,也不是前朝末年的孔家,而是他的遥远的上一世的孔家——首鼠两端的谁插旗就捧谁的臭脚,坐实了汉奸国贼的名头,实在令人作呕。 石光珠不解,“你总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也极为尊重孔夫子,怎么竟这么狠心,盼着夫子绝嗣?” 徒述斐摇头:“不是我狠心盼着孔家绝嗣,而是有些事情,旁人做得,孔家做不得。旁人为了活命,虚与委蛇是可以的。可孔家不行。孔家太特殊了,所以绝对不能软了骨头。” “怎么说?” “就像先前对和兰人,我其实可以用收买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只要付出一些金银就可以了。从成本上来说,其实要比当初你日夜不停的用炮弹犁地,低上许多许多。 可我还是勒紧了裤腰带,筹措了大笔的银子,让太子哥放开产量,把军火源源不断的送来,让你们把和兰人彻底打服了,才一副目下无尘、万事不理的样子让和兰人来讨饶。 我得让和兰人知道,我大庆的硬气,是他和兰欺不得的。 若是当时火器生产并不顺利,我也已经做好了和你一起登船作战的准备。” 说到这里,徒述斐停了。后面的话总觉得说出来不太吉利。 可哪怕徒述斐没说完,石光珠也明白话中的未尽之意——作为大庆的皇子,徒述斐面对和兰人的时候,必须不能有半点的低姿态,必须要俯视对方,而不是把自己放在跟和兰人同等交易的位置。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的不光是他自己,更是大庆的脸面。 孔家也是如此。作为圣人后裔,孔家太特殊了——它是儒家的不周山,是孔夫子脊梁骨的具现。 不周山倾,则天塌地陷。那么大庆无数还有风骨的人,都会受到巨大的精神打击。 所以孔家不能软,必须要直挺挺的立着。无论是刀兵加身还是旁的什么折磨、磨难,都必须硬着顶住!既然受了孔姓,做了圣人后裔,就必须如此。 “那你现在这样,岂不是要折了天下人心中的精神信仰?孔家若是臭了名声,那儒家岂不是也受牵连?到时候谁还相信忠孝仁义这样的话?” “所以我才找来南孔。”徒述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倒是想把孔家连根拔起,可现在的情况,是决计不允许徒述斐这样任性妄为的。 真要让孔家泯然于众,起码要几代人共同努力才行。现在,不可能! “我这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先解决眼下的问题。等到将来,时移世易,孔家会随着大庆的变化,而真的变成一户普通的人家。到时候,除了个圣人后裔的名头,他们也不会剩下什么。”徒述斐一说到未来,眼睛便变得闪亮起来。 石光珠看着这样的徒述斐,不由得心热起来。他握住了徒述斐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翌日。 一大早,徒述斐又带着人马进城,进了曲阜县衙。 其实这几天下来,徒述斐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曲阜内田亩人丁的数据,如今来县衙,不过是因为那出首举告的告示罢了。 上一次徒述斐贴出首告示,是在闽地,出首的对象是南安王府霍家。 那时候虽然也是空等了很长时间,但其实城里城外,都暗流涌动。 可此时的曲阜城,却真的如同死水一样,没有半点动静。 不过这也难怪。 经过一百多年的经营,曲阜早就成了孔家的国中之国,整个曲阜里,除了一些老牌子的商行在曲阜设的分行,其余的商家都是孔家人自己的产业;城外的土地几乎都被孔家的佃户和仆户耕种;工匠、百戏之类的杂业,孔家也都自己养着班子。 可以说,整个曲阜就是为了供养孔氏族谱上有名的孔家人而存在的。 所以自今早徒述斐进城,整个曲阜的气氛都变了。 张扁担中午进来的时候,额头上都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整个人处于一种时刻警惕的状态。 徒述斐见张扁担蹑手蹑脚的进来,颇为好笑:“好家伙,什么妖风让咱们张扁担张爷这么一惊一乍的?” 张扁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随手往身上一摱,苦笑着开口:“爷,王爷!您是这个!” 他比了一个大拇指,“您昨晚上到底跟孔家那俩老帮菜说什么了啊?好家伙,从昨晚上开始,孔昭熠那个老棺材就开了祠堂,招了各房的男丁说话。今早上开始,咱们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盯着。 卑职出门儿的时候走的是大道,上了街都没人说话,就直勾勾看着卑职。给卑职看得白毛汗都出来了!” 徒述斐一仰头,哈哈笑了起来:“看你的出息!行了,你也别左一个卑职右一个卑职的了,你这是替你的头儿鸣不平吗?忍了你好几天,你还来劲了是吧!” 张扁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徒述斐也没继续糗他,只是点着桌子说道:“现在你们还觉得我多虑吗?” 张扁担连忙摆手:“没有没有!王爷您明察秋毫,您深谋远虑,您未雨绸缪。” “少贫嘴。说说吧,那个城门口的老傜丁是什么来历?”徒述斐一抬手,打断了张扁担的马屁——三个正确使用的成语差不多是张扁担的极限了,他怕张扁担下一句就夸自己老奸巨猾、老谋深算。 “让您说着了,那老傜丁还真是个有情况的。只不过这情况的年代太久了,是四十年前。那时候这傜丁估计还是个孩子……”随后张扁担就说了老傜丁的事情。 也是个常见的家破人亡的事情。五十多年前前,也就是先帝刚刚登基继位之时,曾经下过一道鼓励农桑的谕令。 那老傜丁的祖父为了给曾祖治丧,不得已将两亩水田贱卖了。丧事办完,家里没了饭辙,恰好听到朝廷的谕令,就去开荒。 为了活命,他们一家人上阵。只是曲阜像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略微平整些的地方都有人占了。不得已,他们只能在在曲阜城外的一处坡度大些的小山包开荒。勉强种了几年,只能说是饿不死。 后来这老傜丁的父亲见状,想了个法子,隔三差五的出去一趟,就带回来一颗桃树或者梨树,种在坡上不好耕种的高处。几年间就把这个只长了些灌木树丛的土坡给换了样子。 他祖父的女儿是个心巧手也巧的,用花瓣做了点心,后来又酿了酒水。每年春季,也算是个进项。 本来因为这点心精巧、酒水雅致,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起码过年的时候能吃顿好的了。 眼看着日子有了奔头,老傜丁諵楓的祖父便给儿子娶了媳妇,又给女儿攒嫁妆。还想着过上几年,要把水田再买回来。 到了这老傜丁三岁的时候,他的姑姑也十六岁了,到了出嫁的年纪,便出了意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非是孔家巧取豪夺,既要心灵手巧的姑娘,又要有了些规模的桃林,以至于傜丁家家破人亡而已。 徒述斐抱着手听完,脸上带着冷笑:“你们送来的案子我都看了,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 张扁担微张着嘴,木愣的摇了摇头。 “就这些发生在曲阜的人间惨事,我张嘴就能背诵出来百八十条。你说,历代的衍圣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他们都是蠢货不成?”徒述斐抬手,让边上的书记笔录这件事,对张扁担说道。“四十年前,他们就敢这么干,他们是真当我大庆的律法斩不得姓孔的吗?”
第270章 不等张扁担回答, 徒述斐捏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闭了一下眼睛,口中说道:“是我焦躁了,这话不是冲着你的。” 张扁担挤出一个笑容来, 很是理解徒述斐此时的感受。 这曲阜是不来不知道, 来了之后才发现, 这哪里是什么圣人祖籍?根本就是他孔家的禁·脔之地。 他们压力大, 此时顶在最上边的徒述斐,压力也不可能不大。 自来只看见这位郡王爷百般心思千般手段的威慑南海, 还真没想过竟然在这小小的曲阜上乱了心性。 张扁担嘬着牙花子, 猛然惊觉,眼前的徒述斐也不过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年青罢了。随后, 心中就生出一种叹息——王爷也不易啊! 好一会儿,徒述斐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焦躁消了下去,又是一副从容微笑的模样,还有心思和张扁担吐槽:“你说着孔家, 怎么说也是千年的世家, 缺那几棵半死不活的花果树吗?却那买水酒点心的钱财吗?肯定不缺。但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还要去巧取豪夺吗?” 张扁担摇头。他可没那个闲心, 假装自己是孔家人,代入这帮人的心思去。 徒述斐一手挽袖,一手从身边的食盒里掏出一层堆满各色点心的隔层递给了张扁担,嘴里说道:“你也别急着走了。就现在这个情况, 你出去了也弄不回什么消息。而且民间的消息也收集的足够多了。” 张扁担点头:“是, 我来之前, 头儿已经发了消息,让各处弟兄们都不用刻意打探消息了, 但也不能立刻都撤回来。就先跟之前一样,只是这次侧重自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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