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看起来比往时更瘦了。 贾珠微微蹙眉,太子的身边竟是一个侍从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也便罢了。结果等贾珠走上前来时,方才发现允礽的肩膀上犹带着淡淡湿气,显然已经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才会在晨起的雾蒙蒙中留下这般痕迹。 贾珠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过。 和太子数月未见,允礽看起来似乎又长高了些。 可面无表情的时候,瞧着有些可怕。 贾珠一步步走到他的身旁,与太子并肩而站——这是极其逾距,可在他们之中,却又无比寻常的距离——他抿着唇,轻声说道:“保成,你何时过来的?” 允礽缓缓地转头看他,“半个时辰前。” 贾珠蹙眉,他们读书的时辰本就早,贾珠也总是提前入宫,可犹是如此,太子都能早半个时辰,是昨夜几乎没有入睡吗? 他没有将这话问出口,而是去碰了碰太子的手。 还是暖的。 比起贾珠一直微凉的手指,太子的身体总是暖的。 贾珠将手指滑入太子的手掌握住,拖着一动不动的殿下往宫内走去,“纵是秋日,还是冷了些,保成需要多加一件衣裳。” 允礽闷闷地说道:“不冷,是阿珠冷。” “我身体一直如此。” 贾珠摇头。 两人入了殿内,贾珠发现也无其他人的踪影,不由得问道:“保成,跟着你的宫人呢?难道你是独自从毓庆宫过来的?” “被我赶走了。”允礽漫不经心地说道,“近来我的脾气不怎么好,不想留着他们在我眼前碍事。” 贾珠抿唇无奈,伸手摸了摸这殿内的茶水,到底还是烫的,忙给允礽倒了一杯。而后,他也没问允礽的情绪,只是在他的身边安静坐了下来。 允礽把玩着贾珠的手。 手指柔软,但指腹和掌心有着不少老茧,这都是难以避免的痕迹。 “真奇怪。” 允礽喃喃,“分明很暴躁,可是在阿珠身旁坐着,又不那么生气。” “可能太久不见,所以保成有些新奇?” “新奇?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允礽随意说道,“阿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样的。” “是哪样的?”贾珠有些好奇。 允礽想了想,总算露出个小小的微笑,“不告诉你。” 贾珠不被告诉,也不生气,任由着太子把玩自己的手指,自己慢吞吞地说道:“我有些……” 他抿紧了唇,像是羞涩,又像是为难,非常不好意思地逼着自己说出来。 “……我有些,想念殿下。” 既开头最难的一句话已经憋出来了,后续想要再说,也就不难了。 “希望殿下……身体安康……但是现在看起来,殿下瘦了好多。”贾珠断断续续地,软绵绵地说道,“……都瘦下去了。” 他看着太子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小脸,眼下已经彻底清瘦下去,好像一下子长开、长大了般,眼前的太子殿下带着比从前锐利许多的锋芒。 那或许会叫人害怕。 可贾珠却觉得眼下的太子……方才更符合他的本性。 “阿玛心疼坏了,每日都盯着我吃食,”允礽恹恹地说道,“他可真叫人害怕。” “……殿下可还记得,从前是怎么逼着我吃的吗?” “那不一样!”允礽奋力地给自己开脱,“阿珠吃的着实太少。” 可他是长开了! 长开了懂吧,阿玛! 贾珠无言地看着太子。 太子气呼呼地看着贾珠。 半晌,两人一起笑起来。 太子的额头靠在贾珠的肩膀上,有些低沉地说道:“阿珠在真好。” 贾珠轻声说道:“我一直都惦记着保成的。”太子轻轻笑了起来,又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黏黏糊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想念之情。 不经意间,贾珠忽而想起一个问题,许是眼下还算和谐,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保成,当日/你是不是与,太皇太后说了我,什么?” 他问得有些吞吞/吐吐。 这也因为贾政。 贾政听闻他曾经见过太皇太后最后一面——至少是对外人而言的最后一面后,就反复问过贾珠关乎此事的方方面面,可贾珠着实不知为何。 被问次数多了,贾珠不自觉就惦记着这事。 太子并没有露出悲伤的情绪,或许更多的压抑早在之前就已经袒露得彻底,变得无比死寂。 他轻轻咬了一口贾珠的耳朵。 力道不大,却是慢条斯理地研磨着,含糊说道,“……阿珠何不自己寻一寻缘由呢?” 他笑。 “就是不知,阿珠知道后,会不会后悔?”
第62章 贾珠在发呆。 这对他来说算是一件最近常有,而从前不常有的事。 他看着正在写的文章发呆。 太子师傅正在上面授课——但那个人不是汤斌,真是太好了——贾珠的耳边快速掠过他在说话时的一些声音,并非真的听得清楚,他大多数时候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为着那些他到现在都没有解惑的答案。 贾珠觉得允礽有点奇怪。 当然,在经过亲人去世后的痛苦,任何人都会有所蜕变,可贾珠觉得太子的变化更多……或者说,并非是从此开始,而是从更早的时候。 在贾珠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有了这样悄然的变化。 允礽更加亲近他,无时无刻想要和黏在一起——这当然很好,因为贾珠同样喜欢允礽,没有任何一个朋友能够比得上允礽——但是,他知道允礽所求的更多。 可问题就在于,贾珠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东西,是他能够给的? 能给允礽的,他都已经有了。 允礽几乎知道他所有的秘密,知道贾珠所有的习惯,他们从小时到现在,他和允礽呆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远超过亲人,他猜不出来还能有什么…… 是他没给允礽的。 贾珠敏锐地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从允礽对他过度的亲昵开始,从他遗患了咬人症开始,从…… 贾珠头疼地揉着自己的额头。 “贾珠,你来说说这句话是何意?” 太子师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走神的贾珠立刻拉了回来。他下意识听着这话站起身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坐在位置上的老者。 贾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总算在那些从耳边掠过的声音里找到了提问的内容。 他慢吞吞地回答。 老者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平静地说道:“坐下罢,莫要走神。”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叫贾珠非常尴尬,坐立难安。 此后的课程他便老老实实地听讲,不许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地分神。 等到太子师傅悠哉悠哉地走了,日头西斜,残红如血,叫整个室内都昏暗起来时,曹珍才转身看着贾珠,挤眉弄眼。 “贾珠,你在课上走神,这可实在难得。” 贾珠苦笑,不经意地看了眼太子。 殿下正在漫不经心地将桌面上的东西收拾起来。 这么点小事,他还是会给自己做的。 而后,太子冲着贾珠露出个微笑,“我要去乾清宫一趟,阿珠今日早些回去,莫要再熬夜读书。”后者是清晨刚碰面的时候,太子从贾珠嘴巴里挖出来的事情,“不然再叫我知道,阿珠会后悔的。” 已经是叫贾珠后悔不已,早知不该把罪证主动呈上,果不其然被殿下拿捏住了。 贾珠慢慢颔首,看着太子大步出了宫门,带着人匆匆离去。 格图肯:“殿下最近和皇上的关系甚好。” 曹珍:“从前不就非常好了?” 格图肯摇摇头,“我是说,更加亲近了。父亲说,他们去议事时,还曾看到太子殿下主动宽慰皇上,也有别的一些举动。感觉是太子更会……”他歪着头想了想,“更会表达了。” 身为此事推动者的贾珠深藏功与名,站在殿门口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们收拾好了吗?” 两个人急匆匆地赶上他。 外糙内细的格图肯不忘往贾珠的肩膀上一搭,混不在意自己的过分亲近——反正殿下又不在这里——他开口,“也不能怪曹珍这么好奇,贾珠,你平时是不会允许自己在学习的时候走神的,你知道的吧?” 曹珍和格图肯都或多或少因为这原因被师傅训斥过,可贾珠没有。 几乎从来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贾珠慢吞吞地捏着指尖,平静地说道:“我是人。” 是人,总会有失神的时候。 “是非常要紧的事?”曹珍插了一句,“说不得,我们可以给你解惑呢?” 贾珠拧着眉头犹豫了一会,缓缓点头。 “可能,毕竟你们的朋友许多。” 格图肯和曹珍都是擅长交友的,贾珠去过几次他们邀请的宴席,他们举办的诗文宴会上,簇拥在他们身旁的贵公子与小姐们可不少。 纵然有着他们家世的缘故,可如果不是他们擅长如此,也不会有这样的成效。 “是关乎朋友?” 曹珍和格图肯挑眉,肯定是太子! 贾珠颔首,“我有一个朋友,他,我们从前相处的时候很愉快,但近来我总觉得,他似乎不满足于此,他还想在我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 “利益?”格图肯谨慎地说道。 贾珠摇头,否认了。 “他的家世比我好,我们两个在一起,要是朋友身边的人,或许,是许多人知道的话,只会以为是我高攀。” “在一起”与“高攀”这两个词,叫曹珍敏感的神经发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很喜欢她吗?” 贾珠觉得曹珍的语气怪怪的,但还是迟疑着点头。 “她有什么好的,叫你这般在意?” “我从前,算是帮过他。可他帮我的更多,是非常体贴的人。”贾珠说到这里时,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有许多人觉得他的脾气不好,但我觉得他那般娇蛮可爱,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爱。 曹珍在心里重复这个词。 他现在开始好奇,贾珠到底是接触到了哪个贵女,还能这么频繁地接触,甚至还觉得人家可爱! 天啊,在他们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宣称自己要一十八岁后再考虑这些事情的贾珠居然已经偷偷摸摸给自己找了门婚事——虽然还八字没一撇。 一想到这个,曹珍说话的欲望强烈了起来。 “你没见到她的时候想念她,见到她的时候又非常欢喜,没有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只有她能充满你空虚的内心……”曹珍滔滔不绝,一下子长篇大论,差点给贾珠淹没了。 贾珠狐疑地皱起眉。 这对,也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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