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荣庆堂,走到垂花门时,几个孩子对视了一眼,难得安静着。 方才家中长辈在屋内提起来的大事,叫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开口的欲/望。贾珠吩咐着他们的下人跟紧着主子后,这才皱着眉回去。 从方才贾母等人交谈中,贾珠听得紧蹙眉头,说不清楚自己是何感觉。 那是太皇太后,和贾珠倒是没什么干系,他虽说有些感伤,到底没那么难过。可一旦想起太子是以怎样的心思守在慈宁宫时,他又心情沉重。 … 两日后,慈宁宫。 苦涩的药味充斥着整个殿宇,来往伺候的宫人脚步轻轻,生怕惊扰了殿中的主子们。 康煦帝日日来此,亲自守夜。 皇贵妃更是带着后宫妃嫔轮换,从未让人离过眼。 整个太医院几乎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做事,每日最是恐惧的便是与贵人们提及太皇太后的病情。 可这偏生又是每一个人最在乎的。 太皇太后醒来的时候,康煦帝正坐在床榻边昏昏欲睡。 他连日守在太皇太后的床边,已经累得眼底发青,脸颊瘦削。这额边的白发,似也多了几许。皇帝这是累极了,方才会倚靠着床头柱险些睡过去。 初听到含糊的呼唤,康煦帝还以为在梦中,直到他挣扎着睁开眼,方才发现叫他的人,当真是太皇太后。 守在边上的贵妃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紧张地注视着太皇太后的神情,而更为激动的当然是皇帝。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因着这震荡之下的反应,竟是一并摔倒在地。 “祖母!” 康煦帝的声音激动,半跪在床头望着太皇太后,就连声音都忍不住透着哽咽。纵然已经成为皇帝这么多年,可太皇太后似乎一直都在那里,他从未真正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一天。 应当说,哪怕有这样的念头闪过,康煦帝也从未深思。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太皇太后的声音极其沙哑,慢慢地说道:“……怎么,看起来,皇帝……老了许多?” 贵妃忍住热泪,轻声说道:“太皇太后,您昏厥了六七日,皇上一直守在您的身边,日夜不停。这身子骨都熬得瘦削了……” “说这些作甚。” 康煦帝皱眉,打断了贵妃的话。 太皇太后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原本正在慈宁宫偏殿休息的皇贵妃急匆匆赶来,但除了她和妃位上的几个宫妃能够踏足外,其他的妃嫔都被太监宫女拦在外面——这是康煦帝的旨意。 来的人太多,也惊扰了太皇太后的清净。 眼下,康煦帝正在伺候着太皇太后吃药,这位老人家比起去岁,已是苍老许多。从她瘦弱的身形与微弱的呼吸,任由是谁都能感觉得到那种生命不断逝去的冰冷。 太皇太后不时咳嗽几声,只她的脸色来看,怕是这阖宫内最是平静的人。 除了间或的碗与勺轻碰声,这慈宁宫安静得很。 直到慈宁宫外响起了通传的声音。 ——皇太后和皇太子到了。 原本一直很平静的太皇太后听到这两人,再问过现下的时辰,一边笑一边咳嗽着说道,“这个时辰,是太子读书的时候罢?” “太皇太后身体不适,怎能叫保成安心读书?” 太子殿下略带凌冽的声音从外头响起,而后,便是分开的人,任着太子殿下搀扶着皇太后走到了太皇太后的床前。 纵然是有皇帝的旨意,可是皇太后和太子驾到时,外头的太监宫女还是不敢拦着这两位。 皇太后的眼圈早就微红,看着太皇太后蜡黄的脸色,哽咽着说道:“您可算是醒了过来,着实是叫我心中难安,日夜为您祈祷,好叫您顺顺利利醒来。” 太皇太后:“哭什么呢,哀家可还没死呢。”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撕开了温情的假象,直叫康煦帝的动作也僵了一瞬。 太子的声音坚定地响起,“太皇太后已经醒来,自然会健康无忧。” 太皇太后体虚,有些艰难地伸手拍了拍康煦帝的胳膊,皇帝会意,起身抱着太皇太后,边轻轻搀着她,让太皇太后更加舒适地坐起来。 “保成,过来。” 太子缓步走到床前,利落地跪下来,好让太皇太后能方便看他。 太皇太后轻声说道:“……好孩子,保成是个好孩子。” 允礽低着头,任由着太皇太后抖着手摸上他的头。 “当初你刚出生时,落在皇帝的臂膀里,还那么小,哇哇大哭,令皇帝又是着急又是为难,竟然半夜抱着你闯到了慈宁宫来,来寻哀家问个办法。哀家笑话他,问他难道乾清宫内没有乳娘?皇帝这才惊觉已经紧张得忘记了……保成啊……多看着点你阿玛……” 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说这般长篇大论,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允礽抬头敛眉,“您还是多歇息,晚些时候再……”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笑得很是和蔼,“傻孩子,哀家没时间了。” 纵是一直很冷静的太子,听到这话,都忍不住攥紧拳头,压抑地说道:“您不会有事的……” 这些话在此时听起来,多少是有些空洞无力。 太皇太后捂着嘴咳嗽起来,好半晌,摇着头,“皇帝啊……” 站在允礽身后的康煦帝往前走了几步,同样半跪在床头,扶住太皇太后的胳膊。她的眉头舒展,笑着说道:“玄烨,哀家知道,哀家都知道……” 她缓缓拍着康煦帝的胳膊。 “叫那些孩子们过来罢,哀家也想看看他们。” 太皇太后这句话一出,康煦帝的声音真正地变得艰涩了起来,他长长地吐息,然后,叫顾问行去通知那些皇子皇女。 而后,除了皇太后,康煦帝,太子之外的人,都被太皇太后给轰出去。 贾珠站在慈宁宫的门口,看着那些步出来的宫妃与太监宫女,下意识往角落里又走了走。只是殿前毕竟就这么些地方,纵然贾珠想要遮掩自己,却也是不那么容易做到。 不少视线诧异地在他的身上扫过,带着一种“他为何在这”的茫然感。 贾珠其实也有。 可他没法对那样的太子殿下说不。 太子在殿内收到消息时,不顾上头站着的太子师傅,起身抓着贾珠就往外跑。他们两人几乎是一路跑到慈宁宫前,正巧撞上了皇太后的御驾。 贾珠急促地喘息了两下,往后退了一步,对着太子摇头。 太子猛地转头看他,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看起来像是咬住了牙,露出有些冰凉的微笑,“阿珠在这里等我。” 贾珠颔首,目视着太子搀扶着皇太后入内。 只除了在踏入慈宁宫前止步外,贾珠一路跟着他从慈仁宫到慈宁宫,清楚看似平静的太子殿下内里的悲痛。 贾珠不喜欢这些。 打探,怪异,狐疑的视线。 但他还是站在这里。 因为,这是太子希望的。 不多时,那些四散出去的太监宫女们很快就回来了,他们带着皇宫内所有的皇子皇女,哪怕是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幼儿都被带了过来。他们汇聚在此处,仿佛象征着一种斜阳西下的恐慌感。 没有人说话,却挡不住那种萧瑟。 允禔走在最前面,抿紧着嘴巴不说话。 在看到贾珠时,允禔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大步走到了他的身旁。 然后就沉默地立着,紧紧地盯着殿门口。 贾珠留意到,允禔的大拇指正不安地摩挲着指腹,脸上看着面无表情,却时不时地扫过殿前的其他人。 殿内还没有召见,他们是不得入内的。 过了很久……过了不知多久,才总算听到殿内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贾珠下意识地看向那处,因为…… 是太子。 允礽眼角微红,昳丽漂亮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平静地站在那里。 “太皇太后想见你们。” 太子说出这话时,贾珠能感觉到殿下的视线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但贾珠只是跟随着众人行了一礼,然后就安静地站在原地,目视着众人鱼贯而入。 他仰头看着这燥热的夏天,眼睛受烈日的刺痛泛起了少许水光。 半晌,渐近的脚步声,叫贾珠重新低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太子殿下。还未真正进入慈宁宫的人还有许多,他们的眼神因着太子的举动看了过来,在他们的身上逡巡。 贾珠:“殿下……?” 他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带着一丝不确定。 “走罢,阿珠。” 太子淡淡说道:“太皇太后也想见你。” 贾珠惊讶,这份情绪只短暂停留了片刻,他就被太子拉上了台阶。 有些踉跄地跟上太子的步伐,贾珠甚是茫然地踏足稍显昏暗的殿内。太子的步伐走得很快,很仓促,似乎带着一种贾珠都不知道的一往无前。 当康煦帝看着太子拖着贾珠急匆匆地来到床前,一并跪倒在床前时,纵然皇帝再是悲伤,也忍不住挑眉,露出某种狐疑之色。 贾珠偶然瞥见康煦帝的神情,不由得在心里打鼓。 因为,他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要作甚。 太子跪在贾珠的身前,俯下/身,在太皇太后的耳边不知轻声呢喃了什么,旋即,那正在闭目养神的老人家缓缓睁开眼,精光顿现,仿佛她的意志根本不因她苍老年迈的身体而消失,反倒是带着一种难以磨灭的锐利。 “保成……” 贾珠听到太皇太后这般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位老人家看穿了般,连皮肤都无名刺痛起来。 太皇太后在注视着他。 “这是哀家……这辈子……最后一次袒护你了……” 太皇太后轻轻地,说出了一句叫康煦帝听不见,贾珠听见了却无法理解的话。 贾珠跪在太子的身后,其实看不到允礽的表情,可从他逐渐颤抖的身体来看,太子显然是绷不住自己的情绪。太子紧攥着自己的袖子,踉跄着爬起来,也连带着阿珠也一并带了起来,然后捂着脸让开了床前的位置,立在了康煦帝的身旁。 康煦帝沉默地站在床头。 太皇太后想要与他说的话,在方才就已经都说完了。皇帝的眼中冰冷地注视着那些皇子皇女们一个个过来叩首,可这沉闷的情绪却始终都无法扬起。 直到太子带着贾珠退到他的身边,低垂着脑袋,像是一头被大雨淋湿了的小狗,非常失魂落魄。 “……太皇太后与你说了什么,怎这般低沉?” 康煦帝开口,这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是多么沙哑难听。 皇帝这句话就好像鞭子抽打在允礽的身上,让得太子殿下总算绷不住情绪,一一贯矜持骄傲的小太子死死地依着康煦帝,靠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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