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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慢慢地意识到，哈迪斯选中了他，而这一选择自有他的深意。很久之前，在布鲁斯人生的前半段，他游历过深受苦难的地方，让自己浸淫在犯罪横行的泥沼里，以求不断刺痛自己，使自己保持谦卑和清醒，得以更加了解恶行的内涵。从他很年轻时，他便知道，罪恶弥漫在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里，所谓越是文明，只不过是人们变得越会遮掩，暴力变得更加隐形。像是吉尔或者瑶这样的受害者，并不是像很多人以为的仅仅是极个别的案例，而是阶级分明的丛林社会必然会发生的结构性悲剧。反而那些常常与布鲁斯缠斗的罪犯，那些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广为人知的犯罪故事，才是极个别的存在。 他有种大梦初醒般的脆弱感，他忽然想起，他年轻时反而更能明白过来那些平常生活里人们互相压迫的真相，更常怀有悲悯和同情；而当他年纪越大，他拥有和失去的东西越多，他面对的对手和队友都改变了他，他变得更擅长对付那些背离社会的精神病患或者立场简单的反派，对于那些声音微弱的、公开的秘密一般连续不断发生的细小罪恶变得了解甚少了。 而克拉克，无论布鲁斯自以为自己多么不受其影响，他现在回过头一看，非常可笑的是，克拉克确实使布鲁斯变得反而比年轻时天真得多。 这个年轻人让他观察世界的角度开始变得温情脉脉，一度到了他真的相信超人会使一切都变得更好的地步，到头来，超人只不过是使他的人生变得好了一些罢了。 而他从年轻时就想要改变的世界，正如他所想要改变的哥谭，一如既往、不为所动。 他也好，克拉克也好，其他队友也好，他们有着伟大的力量，但最终，他们还是没能拯救所有人。 他知道他现在指责哈迪斯操控了这场演变成对特权阶层的暴力抗议和围剿，正如哈迪斯所说的，他表现得仿佛只要哈迪斯不存在，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这是布鲁斯变得天真的迹象之一。残忍的真相是，人们听说了可怕的事故，常常会指责揭露者而非事实的始作俑者，凶手只是折磨了受害者，揭露者可是让人们感觉不好了，他让人们没法再自欺欺人，活在舒适区里觉得世界很好了。 演奏结束了，台下响起了密集的掌声，乐团坐在他们的位置上接受赞赏，只有瑶一个人，她站了起来，退到了后台。 布鲁斯明白过来了。 瑶很快地重新出现，那双原本应该只用来手握提琴和琴弓的手，如今提着一把全自动机关枪，她还是那样平静，甚至有点厌倦，在人们能看见她之前，她就开枪了，并且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停下来，她先是击中了最靠近后台的几位乐手，在枪声和呼救声中，台下的人们毫无仪态地尖叫着，争先恐后地要从座位里逃离，哪怕互相踩踏也在所不惜。 其他声部的乐手也有想要离开的，瑶便对着那些晃动的要逃离舞台的人一阵扫射。 布鲁斯想要冲下去阻止她，即使他如今赤手空拳，包厢的门上了锁，他只好回到观赏台，在混乱和黑暗中，快速地估计着到地面的距离。 瑶没有将枪口对准过观众，她一直向着乐团成员射击着，他们其中还有很多人，甚至不敢相信这个向来怯懦的中国女孩会做出这种事，有些人开始哭着向瑶求饶。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在杀人。 杀光他们。 布鲁斯想起吉尔说的这句话，随后她捧出了自己的心脏。 “韦恩先生。”哈迪斯还坐在原位上，脸色波澜不惊地唤了布鲁斯一声。 他回头看他。 哈迪斯竟露出一点笑意，说：“如果你们打算扮演神祗，你们至少应该知道真正的神是如何行事的。”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布鲁斯身边，和他一同看着舞台上的瑶，枪击很快停止了，台上表演的人员或多或少地受了伤，只有一个人当场死亡了，那就是那个小提琴首席，瑶往他的头部连续开火了十数枪，留在舞台上的人们看着他的头颅被彻底打碎了，鲜血像猛然爆裂的烟火那样，在白色的舞台上喷射成形。 布鲁斯看见瑶停了下来，她失神地站在舞台中央，脚下是那具她恨之入骨的人的尸体，她站着，听着那些曾经辱骂和贬低她的同事们的哭声、叫声和求救的声音，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 她在听，听最后出自她之手的交响曲。 “很多人都忘了。曾经他们相信过的神，那些最老旧的传说和神话，神想要拯救人类，他会先毁灭他们。” “我们曾经散播瘟疫，降下洪水，杀死人们的头生子，让一座罪孽深重的城市崩溃。然后这个世上其余的人才会知道要往神要求的方向走。”（注：哈迪斯曾经让忒拜城邦染上知名的瘟疫，洪水则是源自圣经记载上帝降下洪水摧毁了罪恶的人世，重新创世；杀死人们的头生子，则源自出埃及记，神对法老降下十災，摧毁埃及，以逼迫法老释放希伯来人。） 瑶抬起脸往他们所在的包厢看了一眼。 布鲁斯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抓着包厢一旁的幕帘，翻身跳下台去，幕帘并不足以支撑他降落在地面，他扯着布料弹跳在墙上了一下，才松手，屈身落在地面上。 他向舞台冲去，瑶看见了他的身影，扯下了自己脖子上的丝巾，叫喊道：“别过来！” 他停下脚步，瑶双眼中的空洞和疲惫，这一下子摄住了他，他便知道了，她不恨了，她终于不恨，也不厌恶自己或者别人了，她并不是满怀恨意去杀人的，而是周围的一切都太肮脏，而她自己又太残缺了，她杀掉他们，来填补自己，用鲜血清洁她深爱的舞台。 他看见她手中紧紧扯着一束玻璃线似的纤维，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出来了，瑶在自己脖子上缠了好几圈琴弦，她打了个松紧结，不断地收紧着脖子上的弦线。 “停下来。”布鲁斯请求道，他的听见自己的声音，染着他没有预料到的哭的涵义。“你不必这么做的。停下来。瑶，他在你的脑子里植入了疯狂的想法，让你以为你不得不这么做。但不是的，瑶，你只是需要帮助，会好起来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被线圈环绕的部分已经流出血来，这本该能使她停下她的动作的，但她没有，她被摧毁得太过彻底了，就连求生的本能都泯灭了。 布鲁斯想跑上去，强行控制她。 她看穿了他的意图，哀求道：“求你了，我是真的受不了了，不要再逼我了。” 布鲁斯为此迟疑了一下自己的动作。 她说完，猛地一扯，琴弦在爆发出来的力量下，割破了血肉，切断了她的动脉和喉管。 布鲁斯看着她的鲜血从整齐的切口里如瀑布般涌流，他挽住了她的腰背，却又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跪倒在舞台上。 “不……”他痛哭着看着她快速地流失生命的瞳孔。 她断开的气管断断续续地喷着气，溅出血液，发出含混的、动物般的声音，如同被放血的羔羊，她睁着眼睛，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为她的死而流泪。 这一切都怪诞而悲凉，布鲁斯永远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一个杀人犯而流泪，但也许，也不仅仅是为她，他哭，哭无数像她一样的男孩女孩，也许到最后只能以这种方式治愈自己，他哭，哭自己的无能，哭自己走了这么久，却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这又跟他失去父母那年又有什么不同呢，他无法阻止好人受到迫害，他身边是受尽折损和践踏的尸体，鲜血浸润他满怀，喷在他的脸颊和嘴唇上；他还是不曾真正救得了谁；或者他哭，仅仅因为，她被勒断气管所发出的呜鸣，是她能在琴弦上最后发出的音乐了。 “我很抱歉……”布鲁斯哭着重复低语，他将死去的她抱紧，她的头无力地垂在布鲁斯肩上。血染遍了布鲁斯周身，他吻了吻她冰冷的黑色头发。“我很抱歉……” 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是抱着她，流着泪轻轻道歉，就像她活着时应该被对待的那样。 他看见高处的神明，在暗处，冷眼旁观着一切。 “让这些停下来！”他声嘶力竭地向神叫喊。“停下来！不要再制造更多了。不要再制造疯狂了！让这些停下来！” “你要怎么才会阻止这一切继续下去？你是在要求献祭吗？”他问。“就像你从前时的要求？”（注：此处源自哈迪斯的传说，他在忒拜城邦散播瘟疫，直到墨提娥克和莫尼佩自愿献祭才停止） “告诉那个伪神。”哈迪斯的声音在空旷的剧院回荡，如同真正的神谕。 “他可以选择放任一座本就罪恶滔天的城市被弱者的愤怒和来自冥府的火烧成灰烬，让好人得救；或者，牺牲一个受他深爱最深的纯洁灵魂，让索多玛得以留存。”（注：索多玛，是圣经中记载的满城恶人的罪城，连天使也会在那堕落，最后被上帝毁灭）
第十八章 十八 “理查德……呃……迪克……” 迪克按下播放键之后，他听见了他的父亲称呼他的名字，布鲁斯很少会这样正式地叫他’理查德‘，除非在他希望迪克非常认真地听他要说的话的时候。他已经翻来覆去地听这段录音很多次了，然而每次他听见开头布鲁斯带着些许胆怯，却又满怀遗憾、迟疑不定地呼唤他的时候，他仍然会像第一次听见那样被深深触动。 “我录下这段录音是因为……”他的父亲不太明显地哽咽，哽咽来形容或许不太合适，他的嗓音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喝过水似的低哑。布鲁斯没能说完这个句子。 “迪克。”布鲁斯重新唤了他一声，好像这样他才定住了自己的心神。“我希望你知道，其实我很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你见面的，看着你已经长成了比我想象中更要优秀的人，看着你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拥抱你……” “你要知道这一点，要记住。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决定而有所误解，认为我并不那么在乎你，甚至觉得我不再爱你了。我很抱歉我没有亲口对你说这些，可能对我来说，直接对你开口，还是有点难。” “别怪我，或者，别太怪我，好不好？” “虽然我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是，迪克，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你一定已经见过克里斯蒂安了，他也是我，虽然来自另一个宇宙，但是，他对你的爱，并不比我少。他也养大了另一个你，经历了所有我和你经历过的事。尊重他，爱他，不要反复追问他那一天发生的事，不要苛责他，不要逼问他。我就是他，我知道他会承受什么，而当他看见你的时候，你要知道，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承受更多了，一点点都不行。” 布鲁斯的话让迪克陷入了回忆，即使他是在电视上的空中直播见证那天的，即使那天已经过去很久的，但是迪克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所有事情都是从那天开始变坏的，无论过了多久，那天仿佛好像还是昨天那样，在他的脑海里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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