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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不大，但又无法忽视，他没有添加太多情感，只是让那低沉的、带有异国语调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像是静静的溪水一样流，显得那样疏离，带着局外人的怜悯，随着乐器响起，如同另一种声部，与音乐和谐地结合。 他转过头来，看着布鲁斯，带着他一贯疏远的姿态，说：“我知道，在你心里，认为是我扭曲了她的思想，利用了她的苦楚，是我没有拯救她，反而使她陷入癫狂，制造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难道不是吗？”布鲁斯愤而反问。“你是神灵，你本该挽救她，但你却利用你掌握的知识和技巧，不……你的某种力量……” “你知道我做心理医生这么久，常常遇到的一种说辞是什么吗？“哈迪斯打断了他，也不需要布鲁斯回答，他主动说：”歇斯底里。” “那些被送到我面前的病人。他们周围那些所谓爱他们的人，常常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他们受到创伤，表现出了对应的症状，而他们周围的人，都很喜欢说，我知道他们很痛苦，但是，他们也不该如此歇斯底里。” 哈迪斯说起这件事时口吻非常讽刺。 “无论我的病人受到多么令人难以想象的摧残，其他人永远都会期待他们坚强一点，要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要克服那些情绪。你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类的错误是什么吗？” “你们始终相信灵魂是可以被治愈的。” 哈迪斯摇摇头，他谈论起这件事时脸色忽然变得非常沧桑。 “你们能接受身体会产生无药可救的绝症，却不肯相信人类的心灵无法痊愈。” “你知道吉尔曾经告诉过我什么吗？“哈迪斯的目光转回了舞台上，再开口时，他听上去平淡而略显悲痛。”她十八岁时，她所在的公司签下了一个十五岁的东欧男孩，当晚他们就为他举行了派对，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会把他灌醉，然后轮奸他。她本该告诉他的，但她什么都没说。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男孩有严重的酒精过敏，他晕倒之后，他们以为他只是醉了，开始强奸他，在他休克窒息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停下来。他呼吸都消失了，他们都没留意。直到最后他们发现他没有醒过来。吉尔见证了一切，在她也被虐待和强奸的时候，她看着这一切发生。后来他们只是赔了两万美金给那个男孩的父母，他的家庭都是很贫穷的移民，所以他们接受了，绝口不再提这个男孩了。” “告诉我，布鲁斯·韦恩，你该怎么让一个人从这样的伤害和碾压里走出来？” 音乐进入了高潮，紧张而激烈，布鲁斯听见了，魔鬼混迹其中，吟唱不止。 “每次她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她就会看见那个男孩没有生命的眼睛。他们逼她做了绝育手术，才能更好地玩弄她的身体，后来她再经受那种事时，她都会闭上眼睛开始想那双死去的眼睛。” “布鲁斯·韦恩，你该怎么把扩散到全身的癌细胞清除？你该怎么让被截断四肢的人重新奔跑？你该怎么让被砍首的人继续生活？” “我是神，但我也没有傲慢到认为我可以拯救任何人，我所能做的，只是帮他们摆脱身体的桎梏，以求获得一点点灵魂的自由。” 布鲁斯嘲讽地反驳：“唆使他人自杀、谋杀他人，以牙还牙，用最原始的方式报仇，这就是你所说的灵魂的自由？” “你不杀人，你坚信程序正义，不愿为你的孩子复仇。看看你所坚守的这些，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哈迪斯尖锐地反问。“你们将自己称作正义联盟，和那些纯粹邪恶、偏激得将近不现实的疯子、漫画似的异类、外星人战斗，人们就将这种事奉做神话，人类，包括你们自己将自己沉浸在这样善恶分明的传说里，确信自己是正义的，专注在那些易于理解的恶行里，这样你们就可以对那些发生在现实世界里每一分每一秒的、真实的、无解的罪恶别过眼去。殊不知，正义只是强权合理化自己的权力实践的概念，从来没有正义，只有一种权力对抗另一种权力，循环往复，亘古不变。” 哈迪斯瞥见他左手中指上的订婚戒，干脆握着他的手腕强迫他举起来，布鲁斯想将手抽出来，却感觉到神的力量难以抵抗。 哈迪斯看见那块珍稀的宝石所反射出来的星光，像哀叹一首诗似的地说：“他将世界献给你。” “哪怕这个世界如此残忍、丑陋、无可救药。” 布鲁斯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愤懑地说：“所以你就是这样迷惑那些向你寻求帮助的人？剥夺他们的希望，在他们的脑子里植入疯狂的念头，使他们走上绝路，看世界陷入混乱？你却觉得这很美。” 哈迪斯沉重地叹了口气，用手指敲了敲膝盖，在舞台光的映照下，他看上去有些许失望，他又听了一会儿，才说：“韦恩先生，我不会认为自己是对的，或者是错的。但我也不会认为你是对的，或者是错的。我们都在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行事。说到底，我们是两个不同的种族，希望或者绝望，对你们来说是有意义的，对我们来说则不然。人类总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认为神的存在就是为了引导他们的道路，觉得神在乎他们。” “我本以为你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但现在看来，你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你真是高高在上。“布鲁斯指责。 哈迪斯勾起嘴角，表露了一点凄惨的笑意，说：“也许是吧。” “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不在乎，人类的存在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你为什么要引起混乱？” “你们那份自以为可以拯救世界的骄傲让我觉得很荒谬。“哈迪斯顿了顿，继续说：”我和我的哥哥，一直很担心黛安娜，她离开了我们去人类的世界，没有长辈指引她该怎么在这个世界行走。她混迹在人类中间，开始以为自己也是个人类，感染了你们身上那种自大的骄傲，为此还杀掉了她的哥哥阿瑞斯，将战争的起因归罪在他头上，好像只要这样，世人便得救了，从此再无战争。她还非常年幼，对你们所相信的东西倾注如此巨大的热情，一旦她意识到世界的真相，她会受到重创的。但她会好起来，并成为真正的神灵。” “她一直以为我因为阿瑞斯的死在责怪她。不是的，我责怪她，是因为她如此单纯地信任你们，发自内心地热爱你们，无私地奉献她自己。战争、屠杀、虐待、酷刑、仇恨这些东西，其实不是任何神明或者怪物能创造的，没有任何造物有这样的力量能使人们互相践踏，你们以为有，令她也以为有，不，这些东西都是人类自己创造的，无论人类以为自己的文明发达到了什么地步，社会的改变只是让暴力变得更加精致和隐晦。就像没有任何人能创造邪恶，同样也不会有人能消灭它。神不行，你们也不行，真正能拯救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只有受害者自己拿起屠刀，完成最古老的复仇，他们才算真正的被拯救。哪怕以死相抵，至少灵魂不会毫无意义地消散。” “蝙蝠侠。到底是谁高高在上，觉得自己能为受害者做审判？” “如果一切都由受害者做审判，只会产生更多的受害者，没有法律和秩序，世界会滑向深渊。”布鲁斯反驳道。 “那你想看看法律和秩序都做了什么吗？”哈迪斯看了他一眼，对着下方的舞台抬抬下巴，示意道：“你看到小提琴部，坐在最末端的那个女孩吗？” 布鲁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个纤瘦的亚裔女孩，面容姣好，神色严肃地随着指挥拉动小提琴。 “她是我的一个病人。她叫瑶。“哈迪斯缓缓叙述道：”二十二岁，来自一个华裔移民家庭，她本该成为他们之中最有天才的人，她十八岁就曾经在金色大厅表演过，进入这个乐团非常顺利。” 布鲁斯问：“发生了什么？” 乐团当下正在演奏《心如止水》，这是最后一首帕格尼尼的曲目，也是这次演奏的闭幕曲。 “她进入乐团之后不久就被小提琴首席诱奸了。” 布鲁斯转眼看向小提琴部的首席，那是个约莫六十岁的白种男人，头发花白，穿着燕尾服，一派德高望重的模样。 “她很害怕，也很无措，而且乐团里也有几个女孩有过类似的经历，她们一旦拒绝，就会被无形地孤立，最终被迫自己离开。她倾尽了努力来到这里，寄托着全家人的希望，她不能离开，她甚至不敢跟任何人说，保持着这段关系。而乐团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是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除了在嘲笑和羞辱她的时候。” “她无法再创造出任何曲子了，甚至只是演奏都很难，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再也没有办法瞒着自己的父母了。她的父母以她为耻，辱骂她是娼妓，不肯承认她。她没法在正规医院堕胎，所以只能在地下诊所堕了胎，却又因为操作不当，引发严重的后遗症，到最后她被切除了子宫。我鼓励她去寻求警察和法律帮助，控告对方强奸和乐团本身的管理失责。讽刺的是，调查结果称证据不足，没有办法证明是强奸，甚至暗示是瑶诬告。乐团的其他成员都觉得这个女孩使乐团蒙羞，要求经纪人和经理将瑶开除。今晚是瑶最后一次在舞台上演出了。” “你知道她告诉我什么吗？他们将婴儿在她肚子里杀死，夹碎四肢躯干和头部，再分批从她的子宫里拿出来，扔进一个肮脏的小桶里。她说她自己跟那个死去的孩子没有区别，支离破碎、浸泡在污秽里，永远没有生活的可能了。” “布鲁斯·韦恩。你战胜过外星来的所谓天神，你也战胜过面目可憎的怪物，战胜过极端的疯子、变异的反社会。但你怎么战胜伪善的普通人和虚伪的法律？” 哈迪斯没有表达过多的情绪，他说起瑶的故事，如同只是念书般无动于衷，他似乎已经竭力避免情绪化的叙述会暗中引导布鲁斯的判断，即使如此，布鲁斯仍然感到有股力量揪起内心的某一处，扯得他的心口绷紧着鼓动，每一下都抽尽心血。 并不是瑶的故事使他激动至此，他活到现在的年纪，再可怕的故事和遭遇，他都知道，甚至有不少就曾在他自己身上发生过。他不会再为了悲惨的遭遇轻易动容了。 他觉得紧张和不安，来源于他那种从青年时代就受到培养的直觉。他看着再最末席拉琴的瑶，她看上去很专注，但手上的动作却非常放松，她运弓和揉弦的动作纯熟得可被称得上优雅。在经历了这样许多的打击后，她在她最后一次上台表演的夜晚，她表现得很好，好得让人不会相信她身上发生过那样的惨剧。如果哈迪斯不说，布鲁斯根本不会注意到她，她和其他卖力表演的琴手别无二致，只不过是这场光鲜亮丽的聚会的其中一小部分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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