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太子以“父亲自然能轻易收回封地、但后续的秦王可不一定有那个本事”反驳他,就是在质疑王上的能力。 王绾还说: “哪怕延续到下一任国君,太子殿下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倘若太子觉得自己不行,那还当什么太子呢,趁早退位让贤就是了。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了,完全没有给太子留脸面。 扶苏自己倒是不生气,他知道因为李斯和赵高的关系他们双方早就水火不容。王绾不靠他立足朝堂,有足够的功绩在手,自然能傲得起来。 要走纯臣的路线,就得对任何一位公子不假辞色,或者至少对谁都没有偏向。这样君王会保他,就是可能会得罪下一任君王,等换人之后要倒霉。 但他王绾快致仕了,又等不到太子继位的那天。顶多他的子孙辈要遭殃,可太子如果迁怒他的子孙,就显得太小心眼了。 不过王绾算错了一点—— 秦王政面色不悦: “太子只是随口问一句,爱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他都没有和爱子这么说过话,王绾有些僭越了。扶苏自小就没怎么受过委屈,岂是随便谁都能质问的? 王绾从情绪上头的状态里回神,连忙拱手致歉。 他忘了,这对父子之间没什么猜忌,不像别的君王和太子彼此忌惮。纯臣的路子在如今的大秦朝堂倒也能走,就是不能耿直得太过头,还是得给太子面子的。 扶苏怀疑王绾是关了三个月禁闭出来又被李斯挑衅了好几天,受了大刺激脑子有点不清醒。 不过也不意外就是了。 朝中一直有人怀疑秦王是否当真无条件信任太子,王绾八成也在心里犯过嘀咕。平时不敢表露出来,这次一不留神才露了馅。 扶苏好脾气地笑笑: “父亲不要动怒,王卿也是为了大秦着想。” 秦王政看了太子一眼,到底还是微微颔首,揭过了此事。 心里却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果然没错,朝中当真有人因为太子仁善开始蹬鼻子上脸了,完全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爱子还总说自己脾气没有那么好,不会任由旁人欺辱。王绾都冒犯到了他面前,他还替对方说好话,这叫脾气不好? 秦王知道太子为了他才忍气吞声的,不想叫父亲因为他的事情动怒伤身,再和重臣闹出不虞来。但秦王政从来不在意这个,王绾难道还敢因为这种事情记恨他不成。 见王上沉着脸不开口,王绾心里有点犯怵。 方才不该一时激动口出狂言。 他以为自己没有受李斯挑衅的影响,如今看来其实还是受了点影响的,不如往日理智了。 自己说的话语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语气态度不对。想了想,王绾重新组织语言,把那番论调再次转述了一遍。 中心思想就是王上和太子都很能干,不用畏惧削藩的困难。两代君王齐齐努力,总能在太孙继位之前搞定这一切,不用拖到第三代去。 扶苏对此嗤之以鼻。 王绾把诸侯封国当什么?真以为有那么好处理呢。 且不提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他和父亲都可以在位许多年?一旦他们两个都早逝了,年幼的桥松就要面对虎狼一般的诸侯。 那些诸侯不仅是他的长辈,还盘踞在中央难以管辖的边远地区。到时候想要除国,可就犹如登天了,一个搞不好桥松能直接沦落成东周天子。 弟妹们是扶苏一手培养出来的,他太知道他们的能力了。 桥松如今还年幼,再过几年倒是可以和他们势均力敌。可是光势均力敌是不够的,叔父姑姑的数量太多了,他必须要能够碾压才行。 但那个程度得桥松再经历至少十几二十年的学习实践才能达到。 不过扶苏没有从这方面反驳王绾。 没那个必要,父亲心里很清楚这些,王绾糊弄不了人。而王绾自己,他思想固执,从这方面是劝不动的。 扶苏换了个角度询问: “王卿可有考虑过,周武王还曾分封过有功之臣。倘若大秦也要分封诸子,你要如何安抚功臣们?” 公子们相对来说好拿捏,封地更容易收回。但功臣就不一样了,总不能叫父亲卸磨杀驴吧? 扶苏是万分不愿意父亲身上担这个骂名的,而且父亲也不是那样的人。于大秦有功的臣子自该尊享晚年、荫蔽后人,父亲不肯做卸磨杀驴的事情,扶苏也不屑于如此。 倘若叫后人知道他扶苏干出过在父亲死后忌惮功臣的事情,他有什么脸做父亲的儿子?那岂不是给父亲蒙羞? 王绾也想过功臣的问题。 他谨慎地说道: “我等臣子虽于社稷有功,却更在意大秦江山。分封不过权宜之计,如何会挟功要赏、辜负王上的看重?” 扶苏只是微笑。 你王绾有那个高尚的情操不要封地,别人呢?你能代表所有人吗? 王绾只好说出下下之策: “臣下自然也是不敢忤逆君上的。”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秦王政不愿意分封功臣,那么臣子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功劳最大的那些本就识趣,作为秦王心腹也一向急君之所急,不会主动给王上添麻烦。连他们都不要封地,其他人更没那个资格有意见,只能乖乖听话。 扶苏称赞: “王卿好算计,就是不知此事若是传出去,王卿是否会为人记恨。” 馊主意是王绾自己出的,他可真不怕得罪人。 王绾:…… 太子是不是在威胁我? 秦王政听他们你来我往的辩论,心里一丝动摇都没有。 边陲确实不方便管辖,但这不是开分封这个先例的借口。某个操作一旦开了口子,就会成为“祖宗旧例”。 现在因为六国民心妥协了,分封出去一些公子。过些年即便收回来,一旦中央衰落换了个无能之君上位,对方就会再次为了掌控边陲搞分封。 一而再再而三,如何能不生乱? 先不提分出去的那些公子,他们肯定意识得到自己只是被利用了,说不准会反抗。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不反抗,还乖乖配合着交回了权柄。反复在边境搞分封和裁撤,边境也会陷入动荡不安之中。 郡国并行是个捷径,但却是个隐患非常大的捷径。现在享受到了它的好处,以后却要为收拾它的缺陷费劲力气,甚至给子孙埋下大雷,得不偿失。 扶苏和父亲的想法高度重合。 他语重心长地提醒王绾: “祖宗之法可变乎?” 王绾一时哽住了。 如果说不可变,那后世秦王就会遵循分封。如果说可变,那秦王政如今设置下的大一统体系,是否也会被后辈们摒弃掉? 这个问题是个天坑。 最后王绾硬着头皮表示: “昔商君变法,岂非变更了祖宗之法?” 秦国一向不遵循祖法,而是什么对国家好就用什么。所以分封现在有利于治国就可用,以后不利的时候自然就不用了。 扶苏点头: “不错,史官可记下了?” 史官头也不抬,用行动表示自己在记。 扶苏便道: “于国有利时方可改制,然分封除外。自今日起为祖训,父亲以为如何?” 秦王政颔首: “善。” 边郡管辖困难就努力克服困难,休想走什么捷径。只顾自己一时舒坦,那大秦还有什么未来? 王绾愣住了,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之前王上没有反驳,并不是他赞成这个提议。而是王上懒得反驳,交由太子替他说清他想说的话。 也是,太子与王上虽然在某些细枝末节的执政理念上存在冲突,但大事上一直都是完美契合的。 既然太子一直在挑刺反驳,那么就证明王上不看好他的提议。只不过他方才一直以为太子是在帮忙寻找提议里的漏洞,辅助他完善这个策略。 王绾面色剧变: “王上!” 秦王政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寡人要天下权柄尽在我一人之手。” 王绾无法理解: “可太子他——” 太子难道不是已经分走了大量权柄吗?王上能分权给太子,为何吝啬给其他公子? 扶苏摇了摇头: “我与相国并无不同。” 父亲给予他的权柄,是随时能收回来的。这不算是他分走了王权,而是他拿到了代行王权的临时许可。 如果说相国是秦王的秘书,太子就是秘书中权利最大的那个,仅此而已。 但分封不同,诸侯王是正儿八经分走了权利的。而且这个权利远在边陲、拥有自己的独立性,自成一国,天子无法轻易染指。 秦王政不欲再同王绾废话,只道: “王卿回去再想想吧,治理边陲难道只有分封一条路可走吗?” 此前父子俩曾商讨过将子婴派往齐地担任郡守,借他宗室的身份和郡守的职权教化齐人。待事成再更换新的郡守过去,不把宗室长久地留在偏远地区。 其实在大秦的郡县制中,“郡”的官僚结构是仿照中央来的。 中央有监察百官的御史、郡也有监察地方的郡监,中央有掌管武将的国尉、郡也有掌管军事的郡尉。 各郡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只不过自主权远不如诸侯国那么大。但本质上做的事情和诸侯国类似,派遣的郡守靠谱的话,完全可以代替诸侯国存在。 王绾与其提议分封诸子,还不如提议把公子们派去边陲当郡守。郡守容易更换,等他们治理好了以后直接把人调回来就是了。 选择分封不就是诸侯王会因为封地是自己的地盘,所以好好治理吗? 要是搞那种儿戏的“分封”,别人去了之后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被除国,怎么可能好好治理。要么摆烂,要么努力积蓄力量脱离朝堂掌控,指望大家都乖乖听话实在太不靠谱了。 目送王绾失魂落魄地离开后,扶苏对父亲说道: “若想弟妹们走郡守的路子,其实也不难。” 抛开他们公子公主的身份,只当普通臣子。去边郡当郡守,就是在给他们积攒政绩的机会。 若是当得好了,自然可以调回中央升任高官。为了升官获取更多的权柄,即便当不了诸侯王,他们也会好好干活的。 其他郡守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有些郡守可能更愿意在地方上逍遥自在,不一定肯回中央。 公子公主则不同,出于对父亲的孺慕,想回来的肯定是大多数。不仅是为了权利,更是为了得到来自父亲的肯定与信重。 若非大一统王朝不适合竞争上岗,用政绩来评判谁更适合做太子其实更能激发他们的积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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