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老爹,他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说了句,回来就好,便扭身回到沙发上坐着。 黎簇走进去,把旅行包丢在玄关边,蹲下去换鞋。 屋里有一股很闷的烟味,烟灰缸塞满烟蒂,像植物爆盆,愁绪炸裂。 黎簇蹭了蹭凉拖,喊了声爸,沙发上的男人看过来。 他走到吊灯下,灯罩烫着头发,整个人被笼在一圈过于温暖的淡黄色中,空调制冷也无法消除这股滚烫。黎簇放慢语速,一字一句道,“我要复读。” 他又长高了。 复读还在十一中,班主任是一个留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人,开学第一天,一边发表洗脑演讲,一边举着手里的教学安排表,把讲桌拍得哗哗响。黎簇坐在第一排,被飞起来的粉笔屑呛了一鼻,在班主任热血沸腾的宣告和自己压抑的咳嗽声里,这难捱的一年开始了。 苏万已经考上大学,北京一所211,学的心理学。杨好跟着霍道夫继续在道上苦干。 他最好的两个朋友已经走上了属于各自的路,而自己还要回溯一年为曾经的无知擦屁股。有时候复习到深夜,他会下楼抽烟醒醒神,不知不觉会走到永定河边,水流依旧,鸟雀也依旧。他靠着路灯,风吹着刘海,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的那晚。 班主任为变相鼓励,要求同学们按成绩排名选位置,随着一次次周考月考成绩贴上墙,黎簇能选择的范围越来越大,直到16年2月春季开学,他已经成为班级第一,除了没法坐讲台,这间教室的所有位置由他选择。 班主任把所有人招到走廊上,点一个同学进去一位,黎簇站在空旷又拥挤的讲台上,俯瞰着下面的小方块,有些想流泪。他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一次选择位置的权利。 班主任看他没动作,问他怎么了。 黎簇摇摇头,叹道,“天下风云出我辈。” 班主任哽了声,捏了捏他的肩膀,“考完再看武侠小说吧,抓紧时间学习,你再努力一定能冲进年级前五。” 16年6月,考完最后一堂英语,黎簇跟着人流走出考场。校门口,爸妈难得聚头,老妈抱着一大捧向日葵,黄灿灿,暖烘烘,金色耀眼。黎簇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们,他已经比老爹高了。 等待成绩那两周,老妈回这个家住,两口子别别扭扭,你躲着我我躲着你,有话又不说,黎簇被腻歪的气氛狠狠伤害两天,实在待不下去,找个借口说自己要出去旅游。老妈问他要多少钱,黎簇认真列清单计划了十分钟,然后突然想起那张卡,笑了笑,“不用了,我之前打工赚了不少。” 老妈终于抓着一条理由,狠狠骂了通老爸,不过老爸确实该遭。 黎簇踩着自行车,带上旅行包骑往郊区仓库,他现在有时间慢慢开那些潘多拉魔盒了。六月天气还不热,天空明净,风吹在耳侧,有种自由的感觉。刻意过锻炼的身体越发结实,但仍然瘦,红灯处停车,举手遮太阳时,风鼓起白色短袖,会露出一点后背,上面有凌乱的刀痕。他的脸上还是冷漠的平和,分不清是冷漠,还是平和。 旁边停下一辆小跑,副驾驶的大姐朝他吹了声口哨,问小帅哥去哪玩。 黎簇恍若未闻,他抬头看着湛蓝的天,没有一丝云,干净得出奇。 绿灯,黎簇狠狠踩了脚山地车,冲进莲石东路。 风鼓鼓吹着,也吹涨了他的心,满满,同时又空空。 他把山地车抬进仓库,拉上门,从里面插上插销。他带了露营必备的物品,在仓库门口扎好帐篷,这里虽然是郊区,但附近工厂成片,有不少职工宿舍,吃饭之类的事不用担心。他巡视一圈仓库四周,没有多余的摄像头和奇怪标记,只是外面的水泥路面被军车压破,露出的泥地里长了几丛野草,开着浓紫色的小花,有些舍不得摘。他有些好奇是什么品种,蹲下来观察半会,总结出几个关键词,打开手机搜索,百度百科显示名为紫色地丁,花期五个月,可治疗蛇毒咬伤。 晚上,他步行去旁边的城中村吃了碗馄饨,加了虾皮,酸辣口味,吃完流了一身汗。他点了根烟,在月光下沿着水泥路往仓库走,这条路不长,但深夜没什么人,阴沉沉里只听得见蛐蛐叫声。那条蛇就在不怎么喧闹的月光下爬到了路中央,黎簇停下脚,等着它离开。 那是一条浑身发黑的蛇,一米长,细身,金色竖瞳,怪的是蛇脑袋上顶着一片红色鸡冠。黎簇想掏手机拍几张,待会搜搜是什么品种,但又担心开闪光灯会吓着它,万一有毒,攻击上来,虽然吃了长生丹不至于死,毒发总会很疼。他只能借着月光仔细打量那条蛇的模样,蛇爬了几厘米,突然停下,扭身看着他。 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黎簇被盯得发毛,又觉得很眼熟,以前好像也被谁这样注视过。 月光冰凉,黎簇突然想起读费洛蒙的时候,可能蛇闻出来了自己的不同。莫名有种碰到老乡的无奈,黎簇向后退了几步,如果它能感觉出什么,应该明白该离开了。 鸡冠蛇果然转身,在路面继续爬行,很快,尾巴尖消失在路边的草丛。黎簇往旁边绕了点路,回到仓库看到地上那几丛紫花地丁,他无声叹了口气,有一种蛇毒,再好的药也解不了。 睡不着他便开始拆快递,把所有箱子搬到一侧,另一侧放已开封的盒子。 第一个盒子,一米见方,木板箱。 他用刀撬开,一团团废报纸中,罗列一堆暗黄色的文件,文件夹样式老旧,看起来像三四十年前的办公用品。他吹了吹灰,把那一摞文件放到地板上,挨个打开看,这是一个叫霍中枢的古潼京复原计划参与人员的工作记录。幸亏墨水品质好,这么多年都没变色,只是纸张已经发脆,稍不注意就会裂开,黎簇很谨慎地把呼吸放慢,翻开这堆文件中日期最早的一本。 1980年12月12号,无异常。 内容大都是建筑修复,密密麻麻全是术语,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看不懂。黎簇并不烦躁,他把电脑搬出来,新建一个文档,记下工作记录中陌生的词语,总结完一页后,再挨个查询了解。 这份工作兼有乏味趣味,等他接到老妈打来的提醒电话,才发现已经过了整整一周,高考成绩已经出了,他考得很好,除了清北复交,其余的高校任他选。老爹欣喜地准备填志愿,问他有什么想法。 黎簇嗯了声,说出思考了一整年的答案,“飞行技术专业。” 老爹听完说了声好,让他别急,问问朋友的意见。过了半会,回电说,“小黎啊,你背上的伤口算刺字,不符合大部分学校的招募条件啊。而且你这个分数,抱这种学校确实有些浪费了。” 黎簇叹了口气,“没事,我能解决的。” 解雨臣的手机号他背得滚瓜烂熟,从不敢忘,吴邪说过,需要帮助可以找他。 人造皮肤尚在实验阶段,但走特殊渠道能提前体验,甚至那些技术人员都很乐意有人自愿送上门。签完手术同意书,黎簇躺上手术床,手探进衣服摸了摸后背上的痕迹,几个小时后,这些刀伤便跟他没关系了。 解雨臣打趣说,要是舍不得可以把这块皮肤绷个小鼓,没事了敲着玩。黎簇假想那个场景,觉得有些恶心,摇着头说,“算了,我没这种特殊癖好。帮我拍个照片就好,谢谢。” 2016年8月23号,黎簇带着一只行李箱和录取通知书,站在空军航空大学的门口,吉林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他深深呼吸一口这片土地上的空气,开始往蓝天飞。 四年结束,毕业后他选择接受国家培养计划继续深造,常年在吉林和内蒙古折返飞行。期间被派去执行过一次联合国维和行动。发射完警告信号,他跟伙伴在联合国驻队处落地,打开舱门,黄沙扑面而来,粗糙又熟悉的痛感。 他在这块纷争之地待了二十天,见过几次巴勒斯坦人的反殖民行动,也见过以色列政府的暴力执法,但他只是一位中间客,只能旁观这些人因信仰不同造成的千年纠纷。他站在巴勒斯坦或以色列的土地上,目睹废墟中痛苦不堪的两派信徒,感慨文明这个词语,实在是罪恶。但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有一天,他正在废墟边用探测器搜炸弹,一个小妹妹路过,把红十字会送的糖给他分了一枚,用那时的他听不懂的希伯来语说,“你好。” 他把那枚糖揣了很久,直到高温使其融化,让口袋变得黏糊糊。回国后,他开始了解文明这个词,以及背后承载的说长不长的人类历史。 没有尽头的生命放缓了匆忙的步伐,他学了很多东西,包括各种用不上的奇怪知识,整个人在思想上慢慢抵达无数哲人渴求的至臻。这种变化同时发生在所有人身上,虽然改变进展缓慢,但纷争确实在减少,人与人的理解增多。直到某一年,联盟进行数据调查,发现80%的欧洲人开始遗忘耶稣信仰,巴勒斯坦人已经开始和以色列人和平生活,枪支机械变成无用的铁器,被堆放在垃圾场,等待联盟回收。黎簇才恍然发现,一切确实改变了。 后来联盟准备实行太空移民计划,黎簇和三位同事,代表中国区前往德国进行飞行器技术交流。会面很成功,只是聊完接下来半年的安排后,话题便转向个人爱好,同行的德国人问他,怎么选了这一行。 黎簇也被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对方很识趣地转移话题,谈起技术方面的疑惑。黎簇一边应付,一边思索这个问题,他确实忘了最初选择的原因。 晚上回到住处睡不着,他登上很久没用的□□邮箱,里面躺着两封信,时间久远,他点开第二封。 你好,黎簇。我是吴邪。 我刚从一场幻觉中醒来,从西安回杭州途中,好几次差点把车开出高速。我很久没体会过彻底的绝望了,这一回再次体验,我内心无法抑制地觉得惊恐,但同时感受到被审判惩罚后的安稳。也许某天,你也会体验到这种复杂的情绪,希望那天慢一点来。我给你留了很多东西,当然不会直接告诉你,你会在朝未来行走的途中,体会到这些安排,就像此时我从亲人那里得到的一样。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走出这个星球,外面有更阔的世界。我的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还是要说一句,对不起。 黎簇走到窗前,为提高肺功能,他已经戒烟了。失去尼古丁,心里总有一种无法平复的躁动,只有那些在天空翱翔的时刻能抚平不满。他抬头看着半暗的天空,散着一两颗星星,明亮,是北极星。 第一批地球移民前往太空基地,黎簇是本次地外飞行的几位负责人之一。类脑早已规划好航道,此时正按程序记录飞行器的数据。舱室里的首批移民都是自愿报名后,联盟按照体能筛选出的最佳人选,物理心理层面都能接受这次航行的结果。不过,这些早已重复演算千次,眼下操作的是最完美的方案,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人能做的只是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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