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疼人越清醒,我甚至能感觉到撕裂处肌肉的神经微颤。血液外流,流到最后没有可以流的,我应该早就昏过去就此死掉,但是我还没见到他是否活着,脑子一直提醒不能就这样死了,最起码得确保他安稳。我半耷着眼,俯瞰下面乱作一团的人,潘子哭吼着想靠近大蛇,但没有用,蛇群涌动,没有可落脚的地方,如果没有我这里的意外,他们已经钻进井道逃离了。 我好像不经意间昏了一次,瞬间又清醒了。我无法理解此刻发生在我身上的反医学现象,普通人照这个伤法,早该昏厥休克了。可能这是什么力量在刻意刺激我,让我体会失败的痛苦,只能仗着死亡躲在高处,打量众人哀苦。 闷油瓶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拎着几袋淤泥,看到我那刻,想扔掉袋子冲上来救我,但同时,他明白这样的创伤已经没救了。三叔跟伙计在一旁跟小蛇厮打,没人注意到这里的绝望,我指了指他手里的小刀,他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闭上眼,等着那一刀。我还是不愿意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会给我一种是我抛弃他的错觉,明明现实正好相反。 掉脑袋其实不疼。 头没有落地,被人接住了,最后那刻我还是睁开眼想看看他,我目睹他神情里的痛苦夹杂悔恨,觉得惊奇,聊斋的记录没错,快刀之下,原来真的会留有意识,我也该学着囚徒来一句,“好快刀!” 闷油瓶把我的眼睛阖上,应该看不到他了,但很快我发现事有异常。我死了,但没死透。如果可以用灵魂一词来描述,我的灵魂一直作为人无法观测的存在跟在他身边,无法离开,无法触碰,必须隔着两米的距离。 这个距离就像对我的惩罚。 比如现在,我蹲在陨玉外,目送他钻进黑窟窿。刚才我试过了,我进不去,可能跟里面的磁场有关。胖子在一旁捧着水壶打瞌睡,我知道他会在这里继续等,无论我在不在。 我叹了口气,飘到半空中,原来做一只阿飘是这种感觉。 我跟在他俩身边回到北京,闷油瓶失忆住进医院,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盯天花板,胖子偶尔带着水果来探望,他请了一位男看护,花了不少钱。不过闷油瓶最开始迷茫的几天结束后,就把男看护打进了楼下的病房,胖子赔了一大笔钱,气冲冲地来医院跟他理论,“大爷啊,你下手也轻点吧,天真看到也会心疼钱的好吧?” 胖子说完这话,直觉提起我的名字不大好,默了默去看闷油瓶的脸,见他没有异样,才继续批评,“现在可以洗澡穿衣服,胖爷就不给你请看护了,我给你留了个手机,有什么问题你打我的电话。” 胖子教他怎么使手机,好在不是真的变成老年痴呆,他学得很快,几分钟后便能照着通讯录拨号。胖子又陪他单方面聊了会天,说的是些道上出货发生的趣事,闷油瓶偶尔根据故事提几个问,很明显逻辑思考能力已经恢复了。聊完天,胖子便离开了。 闷油瓶在床上躺了会,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身打开手机,但按电话号码没人教,他只能出门去找护士帮忙。这层楼的护士都被他之前打人的狠劲搞怕了,他举着手机在走廊来回两趟,都没人主动过来帮他。到最后,是另一个坐轮椅的小孩子叫住他,问他怎么了。 闷油瓶说,“怎么按号码?” 小孩拿过手机,一步一步教给他。闷油瓶很认真记下每一步,教学结束后,跟小孩说了句谢谢。 小孩嗯了声,问他,“他们怎么都怕你?” 闷油瓶摇摇头,“不知道,无所谓。” 小孩嘁了声,“装逼怪。” 我听得在空中拍拍掌,骂得很到位,有黎簇的风范。 闷油瓶回到房间,按了一串号码,等了半天没人讲话,他好像才意识到什么,挂了电话换了个手机号,接通,电话那头是一个男声,黑瞎子。 他们聊了聊行动安排,说得去趟广西,黑瞎子笑道舍命陪君子。 闷油瓶把手机丢到一旁,继续躺着看天花板。我飘过去看通话记录,第一条的号码我记得,而第二条我还是记得,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手机号。 我回头看了看面容平静的闷油瓶,他没有任何异常,胖子提起我时,他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动容。也许只是习惯性动作,但我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打过我的手机,这种习惯从何养成。我不确信他有没有想起我,按照精神医生的说法,如果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可能他会把记忆碎片中的这个人当做幻觉,毕竟他曾经面临过这种情况,这一百年里,他也不知道到底忘过多少人。 会不会这一次,他会这样忘记我。其实也不坏,少了一份悲伤。 我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目睹他去广西,去西沙海底,去云顶天宫,去塔木陀,他把之前那些路都走了遍,或跟着下斗团队,或带着黑瞎子闯天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行走在幽深的墓道里,用手指摩挲每一条精细的设计,由此与千百年前的建造者交流。 他会受伤,而且次数很多,我察觉出他在刻意让自己陷入生死危险里,但我只是个阿飘,无法出言劝阻。他的本能或者某部分潜意识,会在紧要关头觉醒,斩杀那些带来危险的事物。新旧刀伤翻开,血流,爬满麒麟纹身。他拎着刀,站在一堆黏液里,看起来很失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放逐自己追求死亡,他在抗拒那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他想死,但做不到。 火折子灭了,最后的光消失了,这间墓室回归沉寂,仅有的活物便是闷油瓶。他找到一块干净的地面坐下,抱着刀靠向墙壁开始休息,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眉毛轻轻皱着。 这趟旅程漫长,我跟着他从北飘到南,不用买火车票的感觉还真不错。我趴在他身边,看着他吃东西,喝水,发呆,休息足够后掏出小本写安排,像个事务繁忙的当红艺人,今天去北京,下午去横店。 最后,他停在吴山居门口,望着牌匾上的店名。我看到院子里的苏铁,和墙角的鱼缸,王盟在扫院子,我很惊讶他竟然没走。 王盟扫到门口,抬眼看到闷油瓶,以为是顾客,笑着照顾他,“进来瞧瞧?刚到的货。” 闷油瓶摇摇头,转身离开这里。也许他是想起了点什么,觉得该来这里跟一个人告别,但是这个人应该是谁,可能他也不知道。 王盟不认识他,没有我在其中,很多人都不会接触到闷油瓶。不,他们能接触,但不会去了解这个人。 当夜,闷油瓶坐上火车,一趟去长白山的绿皮车。候车厅里,有个老人挑着一筐苹果,从A区走到E区挨个卖,最后停在闷油瓶面前,指着筐里红艳艳的果子说,“小伙子,要尝尝吗?自家种的绵苹果,很甜。” 我笑了笑,大爷这是在忽悠人,浙江怎么可能种出这么红的苹果,海拔光照土地样样不够。 闷油瓶嗯了声,买了两个。大爷也不介意量少,笑着找零,说小伙子一路顺风。 闷油瓶抱着那两个苹果,靠着厅柱打瞌睡,红色在他一身黑衣的衬托下,越发鲜艳。 途中他很少进食,只吃了一个苹果。我后知后觉,绵苹果嚼起来没有声音,不会影响他对周围的观察。 二道白河旅店,夜深,我闭眼假装自己像正常人类那样睡觉,思绪遨游,突然听到一点哽咽的声音,我以为是隔壁房间的小情侣干狠了,飘起来正准备穿墙过去看看怎么回事。飘到墙头,才发现是闷油瓶在哭。 我第一次见到他哭,原来他也会哭。我诶了声,想笑话几句,心也跟着酸起来。我飘到他身旁,但那两米距离怎么都无法打破,我没办法假情假意抱抱他了。 他很顺利进了青铜门,我进不去,只能在门外干等,我等到快要发疯,这是十年,不是一个月两个月,我已经数清了地上所有碎石头的个数,墙上有多少只蜘蛛,连那些人面鸟,我都能区分出哪个是哪个。我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等待熬到一定程度,再也无事可做时,我开始放任自己进入回忆,连片的,没有尽头的回忆,就像藏海花和那些沉默的深山。 偶尔我会钻出山体,站在雪山上,打量着所能见到的白和绿,随着时间推移,长白山景区开发成熟,来这里旅游的人渐多,常有一两个小黑点在低处行走,因为没有人会爬这么高。 风很大,穿透我的身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完全不会因为我这个透明的存在发生改变。我只能傻傻坐在山头,日升日落,云聚云散。山里边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打发时间,但看情况,青铜门里的时间是停滞的,并不会流逝,对他而言,这十年会不会只是一瞬间? 我无法求得答案,思想已经跟着这些自然之物开始蔓延,这看起来很玄学,或者非常佛道,但我知道,只要他叫一声我的名字,我立刻会从高处回到他身边。 2015年8月17日,青铜门打开。 他站在门前,没有人等他。但他还是那样讲了句,“吴邪,过来。” 我无法出声回答他,一如他无法出声安抚我。 我抬头看向天空,只是一片黑沉沉的岩石,没有云。 第143章 【番外】黎簇篇:十八岁少年金色心 从长白山回来当晚,黎簇站在单元楼下,抬头看向三楼的窗户,手里拎着脱下的外套。客厅亮着灯,爸还没睡,可能是在等他。黎簇放下旅行包,把外套缠在腰上,靠着单元门点了根烟,打火机叮的声音很脆,一把快刀斩破空气。 他抽了口,低头把玩这只吴邪送的打火机,十字锚,镜面款,上面有很多划痕,看来跟了前主人很长一段时间。吴邪不止留了银行卡。之前寄来的快递经过X光检验,尸体等违禁物品被军方运走,负责运输的人说,剩下的物件全是吴邪寄给他的,他们无权处置。那些塞满半个足球场大仓库的快递箱还在北京郊区,离家远,他偶尔会去看看,或者用卡里的钱往一个固定账号转钱续租金。 去吉林之前,他开着老爸的车去仓库转了转,从一堆方盒中挑了一个,小盒里装着十几只不同款式的打火机,芝宝居多,都是报废品,能用的只有这只镜面十字锚。黎簇不认识这些品牌,对着百度挨个搜索,才慢慢认了些,但他的兴趣不在这些打火机本身,而是猜测这是吴邪留给他的一道谜题,整合成功满仓的信息,或许他就能搞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了。 这支烟很快烧至中截,起了阵凉风,星火更浓。白烟卷进眼里,刺激性地想流泪,黎簇揉了揉眼睛,狠狠抽了两口后,把烟按在鞋底擦灭,扔到旁边的垃圾分类箱里,抓起旅行包拉开墨绿色的铁皮单元门。 三层楼走了两分钟,黎簇没有钥匙,他的那把早就丢在本次探险途中,也许未来哪个考古人员会在沙漠发现它,并进行大量复杂分析,猜测这是一把宝匣的密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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