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发誓的时候不信神神鬼鬼,现在也还是不信。如今应了,只是活该。 侯白羽只觉手上一松,天乾留在后颈上的标记也瞬间消失,重剑在岩石上磕了几下,一句“对不起”被风轻飘飘地吹上来。 是那句他曾经在昏迷中,听到过无数次的话。 一瞬间,曾经如麻般流动在体内的禁锢如潮退去,像是陷入嘈杂市井,四面八方,无数种气味向着侯白羽汹涌而来。他扑上前去,只见叶采葛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模糊地消失在雾霭尽头。 他终于一无所有,真正被抛却在鼎沸人间。 铁箱早就摔在一旁,当中只有枯草和石子,真正的证据提前被分为几波,加急送往长安了,苏信闲伏在地上喘气,也并不去看,只是不停向后拽着侯白羽,道“小羽,过来,过来……太子的暗卫就要来了,你先跟我走……” 侯白羽六神无主地跟了一段,蓦地抽出手来。 他似乎在斟酌词语,又大概没有力气斟酌,艰难道:“苏信闲,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
第63章 === 他想,大概的确有这样一个暗影,在角落中窥伺着他的家破人亡,万箭穿心,可当晦明交错下,苏信闲的面容被一点点揭开,他又连这想法都觉得虚幻。 苏信闲道:“是我,我在药里下了毒。” 他短促地梗了一下,很快再次将侯白羽抓住:“天底下没人配得上你,褚裁文不配,我也不配!你不想做地坤,我就帮你不做,我要你天不怕地不怕,那样最好!” 侯白羽的脖子被用力控住,皮肤几乎被指甲刺穿,可他很难感到害怕,苏信闲叫喊起来穷凶极恶,但是眼眶血红,只差一眨,里面那层液体就会重重跌落在侯白羽的脸颊上:“你怎么能……怎么能被人糟蹋,怎么能给叶采葛生下孩子!!” 侯白羽哑着嗓子道:“……那我父亲呢?” 长风从崖底盘旋直上,涌向苏信闲的身体,将长发凌空吹散。他倒退两步,绝望地笑了一声。 “千金客栈里听的故事,你还记不记得?” 侯白羽道:“富商为夺家产,杀了两个兄长……到他病重时,他的两个儿子又互相残杀……” 苏信闲道:“富商家中有个老奴,前后已经伺候了三代人,颇有名望。” “富商想将家业传给大少爷,可又怕改日自己死了,大少爷斗不过有老奴扶持的二少,丢了财产不说,偌大家业都毁于一旦……于是,富商便说这老奴觊觎自己家产,将他处死,以绝后患。” 侯白羽道:“老奴究竟想不想窃取家产?” 苏信闲道:“他想不想,重要吗?” 无论小陈公是否忠心于晋王,太子与晋王之间有无立储之争,他权倾朝野,手握兵马大权,已经犯下皇帝眼里天大的死罪。 侯家自始至终都没有活路,成千上万条性命,从出生起就已被编排妥当,辗转悲欢,死生百态,被史书一笔碾过。 “圣上答应,交出岐山藏宝图,就饶侯将军和他的儿子一命。他派暗卫去催,可是,藏宝图迟迟没有送回长安。” 不知小陈公有没有想过,他亲手选拔的暗卫,会在有朝一日亲手了结他后人的性命。 侯白羽颤声道:“你……用我父亲的命交差……” “那天我用鬼参的汤药杀他,可是被他识破。” 已经在病痛中衰萎成皮包骨头的中年人,竟能从床上一跃而起,将药罐打翻在地,一举拿住苏信闲的要害。 苏信闲后来明白,侯戡何尝不晓得他的任务,又何尝不能早早反杀,可他清楚,暗卫除之不尽,终究可以让他们父子在人间彻底消失,可把侯白羽当作软肋的暗卫,只有苏信闲一个。 “他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随时都能杀我。不过,他也可以任我处置,只要我发誓,我发誓……” 侯白羽已经明白,仿佛被一节节抽去脊骨,永远笔挺倔强的后背在长风中渐渐垮塌。 “——我要你今生今世,不能动他一根汗毛,不可欺他辱他,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依旧看着苏信闲,后者已经感到近乎不详的急迫,恨不得将自己当场剖开,一股脑呈到侯白羽面前,好将他再拉近一点。 “小羽,跟我走吧,求求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离开长安,躲起来,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是绛罗,是暗卫统领,你想打我骂我,把我杀了都可以,我只想要你活着,小羽……” “我第一眼见你,你十四岁,去给陈国公拜寿,在大堂后面偷尝他的酒。你那时候,什么都不顾忌,笑起来不知道多好看,可我碍于身份,不能和你结交。小羽,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你刚从天策府回长安的时候,你被评作四少的时候,还有你落魄的时候……你的什么样子我都见过,我都能接受,小羽,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我?” 突然,侯白羽轻轻说了一句话。 “可我最落魄的时候,不也是你亲手造成的吗?” 最后一点星芒从苏信闲瞳孔中闪灭,像颗明知会沉到湖底的鹅卵石,仍要在水面不甘地跳动最后一下:“那你刚刚……何必救我?” 太子的暗卫已经在路上,树冠被马群奔驰扫踏的声音震动,仿佛一伙颤巍巍的白头老人,空中弥漫着他们悠长的哀叹。侯白羽蹙起眉峰,静静环视四方天地,最终向苏信闲投来一眼,摇了摇头。 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悲悯。 他又将侯白羽带到这般境地了,他最喜欢的,那个轻裘白马,谈笑意气的少年,如今却在用这样惨淡悲悒的神情原谅他。 “我不想你死……” 不等苏信闲在惊愕中生出半分笑意,侯白羽已经抽出长枪,纵身一跃,毅然向悬崖深处坠去。
第64章 === 枪杆像上次一样,在岩壁上抵了几下就折断,虽然有些藤蔓,可全是断的,抓得片刻,肩膀便在崖壁上狠狠一弹,简直像被磨盘猛地夹碎了,侯白羽瞬间眼前一黑,不知撞上什么东西,在地上又滚出四五丈远。 侯白羽痛得半死不活,半晌,才发觉背上温温热热,叶采葛的手掌垫在他脸颊下方,身体护着他的身体,一直撞上对面的石壁才停住,遍体鳞伤的,吐几个字,咽一口血,可侯白羽就算不回头去看,也知道他嘴角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标记都解开了,你干嘛跟来……” 侯白羽胸中血气上涌,一边从他怀里爬出去,一边咳着红沫子,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骂道:“收尸!” 他踉踉跄跄站直了,叶采葛还蜷在地上,侯白羽抬腿就是一脚。那铁靴光走起来就冷冰冰地响,掼在肚子上却发闷,一股子杀人的狠劲都钻到五脏六腑里炸开,足足踢了五下,叶采葛终于颤抖着呻吟了一声。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鱼刺扎了手都要撒娇撒痴地故意惹他,好像非侯白羽一顿毒打不能把那小血眼治好,可胳膊断成三截时,也不过“哎——”地长叹几声。总之叶采葛痛的时候给不给别人可怜,全要看他心情,眼下便又咬紧牙关,搞起天乾一力承当,死不吭声那套。可惜侯白羽在此事上绝没有指责别人的资格,揍累了,坐回地上,叶采葛离原地升天还差半脚,迷瞪瞪撑着桃花眼看过来。 不知为何,谷底四处立着尖尖的矿石,两人滚下来时叶采葛做了人肉垫子,撞断的几根全都扎在他后背上,侯白羽伸手去拔,叶采葛连忙道:“等等。” 揪住侯白羽衣服的下摆,“呲啦”撕下大片布条,将他的手掌严严实实裹住,道:“别碰到伤口。” 那矿石越是细看,越显得纹理齐整,每一道中都悬流着萤光,和歧山的矿石无异。叶采葛将它们归到一处包好,道:“你看,那么多人,争了那么久,还不如我随便掉下来找到的多。” 侯白羽的肩胛骨不知碎了没碎,勉强能搀起他,再加上歧山石就十足的力不从心,骂道:“你要石头要命!” 叶采葛没有力气解释,惨兮兮道:“我命果真该绝,也怪不上几块石头……” 他松开侯白羽,自己跟在后面,两条腿一边更比一边瘸,慢的和乌龟有一拼,幸而这里和一夫崖不同,谷道缓缓向上,两个人好爬歹爬,竟然真走了出去。北上长安,像从一场绵绵细雨步入逶迤雪境,岁华摇落,白云倾倒,沿途一点点冻起来结霜。 叶采葛的伤势愈合缓慢,走着走着,就有湿漉漉的红色从衣襟里浸出来,侯白羽不常搀他,但总归没有把人扔下。卢平带手下将两人拦住时,他们就在这样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赶路,侯白羽像是被冻坏了,抬头看他时面无表情,道:“你为晋王做事,还是太子?” 他这么问实属多余,裴卢侯崔,怀远四少的族氏本都是晋王拥趸,皇帝要敲打晋王,卢家溜得最快,侯家出事第二天,卢大人已经举家抱上了太子的大腿。如今以刘相为首的太子党失势,卢家吃不了回头草,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卢平才不堪用,派他来灭口,太子手下果真已经调不出什么人物。 又问道:“苏信闲是谁的人?” 卢平道:“暗卫头子,圣上要他是谁的人,他就是谁的人,哼,我看他最近不怎么听话。” 侯白羽道:“你杀了我们,也没什么用处。” 卢平道:“不杀又有什么用?” 他们好歹曾是密友,再多恩恩怨怨,九年后相见,也忍不住用十几岁的印象去打量对方。年长的人总该比少时内敛一点,暗昧一点,可卢平的决绝却很直白,转面无情,侯白羽在太多人身上领教过,已经无力反复惊讶。 卢平一抬手,叶采葛便飞身上前,劈手从对面阵中夺来一柄长剑,向他面门刺去。对着这样一大批人马,他和侯白羽就是两只蚂蚁,迎头痛击是死,落荒而逃也是死,自然最好在绝境中求活——反正这事他们做过早不止一次,杀到战阵尽头时,两人刚好汇在一处,叶采葛挥剑一横,左手拎着侯白羽的腰带,直接将他扔出阵去,哪知寡不敌众,被人迎面一刀劈来,侯白羽当空将身子一拧,硬生生挡了一下,咬牙一枪将叶采葛勾住,借着余势将他拖出阵外。 盔甲在乱战中被歪歪斜斜地劈开,这一刀在后背划得很长,几乎砍断侯白羽的骨头,令他的伤势一下比叶采葛还危急,走在一起,根本不知谁该搀着谁,冰渣从满身的伤口中一拥而入,支插在血液中,假如风雪再密一些,两个人马上就要活活冻死,叶采葛道:“白羽,你还好吗?” 侯白羽木然迈了一步,连眼珠都不转过来一点,叶采葛嘴里都是自己的血,咽下去不知是腥是苦,道:“白羽,我好疼,你能不能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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