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从善如流。 眼前的年轻郎君不似寻常男子,眼中虽也有惊艳,却仍然清澈,乍一看甚至有些像哪家还未长大的孩子,任红昌抿着唇,眸中眼波流转,却也未再反驳。 “荀郎随妾身来吧。” 她说道。 她引着荀晏自偏道走,绕过了外头的士卒,这位美人似乎很是熟悉宫中繁复的道路,行走间也颇为灵敏,不似寻常贵人一般慢吞吞。 任红昌似乎看出了荀晏的心思,似笑非笑的看了那年轻郎君一眼,一颦一笑间皆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妾身昔日不过司徒府上一歌妓,算不得什么金贵人。” 她说道,语气中对于自己的身份并没有什么自卑或怯弱。 穿过宫道,眼前是一扇宫中偏门,门外一辆牛车停驻在外。 “司徒料荀郎必定忧心荀侍郎,命人事成之后便接荀侍郎出狱。” 任红昌低声说道 。 荀晏眼中一亮,忙辑礼谢过。 任红昌不愿受,避开身子,随后说道: “也烦请荀郎替妾身向荀先生问好。” 荀晏一怔。 “任姑娘识得公达?” “昔日在司徒府上曾有一面之缘。” 任红昌平静说道。 荀晏却深深看了眼这位低眉顺目,美貌惊人的女郎,他开始思索,公达见到她的时候,会是什么想法。 或者说,王司徒针对吕布的美人计之中,是不是也有公达的一番手笔。 任红昌却不再多言,只是微笑着一礼,就要别过。 “任姑娘!” 那年轻的郎君叫住了她。 “此间事了,任姑娘将往何处?” 宫门下,那一身红衣,形容颇有些狼狈却难掩容色的郎君一脸认真的问道。 任红昌的笑容蓦的一滞,她垂下了眼眸,看向了自己纤细白皙的手。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将何去何从。 “承蒙吕将军厚爱,”她缓缓说着,语气平静而温和,“吕将军愿纳妾身为妾室。” “吕奉先非良配。” 荀晏毫无心理负担的开始贬低起了吕布。 我朝是标准的一夫一妻制,妻子只能有一个,妾却能有很多,这也意味着……妾再怎么样,都比不得妻,甚至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奴仆而已。 这般结局对于一个为国之大义委身于他人身下的女郎来说,似乎过于不公平。 “若是任姑娘愿意,晏可向吕将军……” 荀晏卡了一下,他本来想说讨要,但刚欲说出口又觉这个词过于轻贱,仿佛在讨要一件物品似的。 任红昌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她微微一笑,打断了荀晏接下来的话。 “荀郎好意,妾身心领了,若是真有难处,妾身自当来求助,还望到时荀郎莫要拒绝妾身才是。” 她一字一句说得温和,但话语间却又不由得流露出一种冷淡的意思。 荀晏讷讷,任红昌退后两步,指向门外那辆牛车。 “莫要让荀先生久等了。” 她说道。 荀晏这才礼别任红昌,向外头走去,只是行至一半又一次转过身来。 “任姑娘!”他喊着,“若是那姓吕的神经病待你不好,一定要告诉晏。” 任红昌抿唇一笑,向那年轻郎君挥了挥手,这才转身离去,向幽深的宫墙内走去。 吕奉先是不是良配? 她不知道,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路可以选择。 一个歌妓,一个生得如祸水一般的歌妓,与其隐姓埋名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她更加愿意相信那勇武的将军,起码……或许他可以护住她在乱世之中能够活着,不被人随意轻贱。 虽然……还是会有点不甘心。 偏门外,驾车的车夫沉默的点了点头,荀晏不及打声招呼,便撩开车帘,正好看见里头那一身白衣,衣冠尚有些不整的青年郎君。 那人向他微微一笑。 荀晏爬了进去,直接蹭到了那人怀里去,亲昵的蹭了蹭,呜,再蹭蹭。 “小叔父,”荀攸的声音有些无奈,“小叔父真当自己是狸奴了吗?” “久不见公达,思君甚也。” 荀晏答道。 可惜大侄子并不领情,一手无情的把这只黏人的猫猫头从怀里推了出去。 “攸形容不整,许久未洗漱,小叔父倒也不嫌弃。” 他说道。 荀晏这才眨了眨眼睛,见荀攸少有的衣着有些凌乱,想来是刚从狱中出来,便匆匆赶来见他。 思及此处,他少有的有些心虚了起来。 他好像一声不吭搞了件大事。 荀攸见他眼神游离,便正色了起来,正欲开始念叨,却不防又被人扑了满怀。 “晏怎会嫌弃公达呢,”荀晏开始打滚撒娇,希望大侄子能赶紧忘了教训他这件事,“叔不嫌侄丑,更何况公达再落魄也是落魄美人!” 荀攸被他缠得没了脾气,纠缠间却不慎闷哼一声,身旁那长不大的孩子蓦的安静了下来。 荀晏乖乖的从荀攸怀里退了出来,忧心的将人上下打量着。 “攸无事。” 荀攸说道。 荀晏却不相信,虽有钟繇王允在外照看着,但那牢狱岂是人待的地方,虽然时间不 长,但也足够折腾人了。 他按了按荀攸的膝盖,荀攸不及阻止,冷不防又闷哼了一声。 荀晏面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跑去就要撩人袍子,荀攸面色有些尴尬,拦着荀晏不让。 “我就说公达怎么一直在车上不下来,原是膝盖伤了,这狱中阴冷,公达怎么也不注意着点……” 荀晏嘴里小声念念叨叨着,见荀攸一直不配合,抬眼看了看人,一双杏眼里已经水灵灵的,眼泪要掉不掉的。 “公达现在不注意,这种病等年纪大了最是折腾人,给我看看嘛……” 泫然欲泣的猫猫头的攻击力让荀攸都不由得有些头疼,蓦的他看到了小叔父红衣衣袖下的手腕。 他抓住了少年郎君纤细的腕子,上头一圈红肿如今愈发厉害,看上去甚是吓人。 “清恒受伤了?” 他声音微沉。 “小伤而已,区区董贼焉能伤我!” 荀晏下意识开始嘴硬,意识里清之已经叹起了气来。 荀攸面无表情轻轻揉了揉小叔父的手腕。 “嗷嗷——!” 泫然欲泣的猫猫头终于进化成流泪猫猫头了。 待一番吵闹终于停歇后,荀攸一边给人抹着药油,一边也终是叹了口气。 “公达为何面色不虞?” 荀晏龇牙咧嘴着问道。 “这次之后,清恒恐怕得名扬天下了。” 只是这等盛名,对于一个年纪尚浅的少年会不会过于沉重。 荀晏知道大侄子在担心什么,他微微一笑,说道: “公达放心,晏心中有数。” 放心? 听得如此熟悉的句式,荀攸都不由得挑眉。 上次这孩子叫他放心,回头就跑去剁了董卓,这回又叫他放心,他感觉自己不被吓死就很好了。 他终是没有再说,转而道: “董卓虽身死,但朝廷乱象不止,王司徒性情刚烈,恐会招致祸患。” “王司徒忠臣也,为何公达有如此之忧?” “清恒还记得昔年何进之死吗?” 荀攸反问道。 何进之死。 荀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眼看向了荀攸愈发幽深的眼眸。 何进当政,为尽除宦党,结果反遭反噬,为其后种种祸害埋下了根源,究其原因却是其将宦官逼得太紧了,一点活路都不愿给人留下,最后这些宦官走投无路,选择舍命一搏,杀死了何进。 而如今……王司徒是否也会如此? 他愿不愿意给那些董卓残部,凉州派系之人一条活路? 除恶务除尽一说也要看时机,眼下的时局显然不适合,但…… 荀晏垂下了眼眸,王司徒当政,终究还是要看他的决定,旁人再如何想,还是得他来决定。 在这样一片满城欢呼,鲜花似锦的场面下,他却恍惚间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那是大厦将塌,王朝覆灭的腐朽可怖的气息。 ———— 年幼的天子自闷热潮湿的梦境中醒来,他听到外头似乎非常混乱,有人在高声呼喊着什么,只是他听不真切。 “陛下!陛下!” 小黄门连滚带爬的进了里屋,也不怕冲撞了贵人,他大声喊着,面上带着一种奇妙的神色,不是恭敬,不是恐惧,也不是谄媚的笑容。 那是一种刘协陌生的,从未见过的情绪。 “陛下!” 小黄门又一次唤道。 “何事?” 年幼的天子挣扎着在宫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连日的病痛让他浑身无力,听东西都带着些许耳鸣。 “董卓死矣!” 哦,董卓…… 刘协突然睁大了双眼,浑身上下像过了电一样,一直朦朦胧胧不甚清晰的脑子都清醒了过来。 “陛下!董卓死矣!” 小黄门重复道。 这回小皇帝听清楚了,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惊喜交加。 “王司徒与几位公卿正在殿外欲向陛下请罪……” “何罪之有!” 小皇帝喜不自胜,穿鞋就要出去。 “陛下!陛下!衣冠不整!” 黄门忙拦着人,刘协这才停了下来,在宫女的服侍下穿衣。 “司徒言,陛下若是身体不适,可在寝宫歇着,来日再说。” “朕好了,”年幼的天子面色红润,他认真的说道,“朕病愈了。” 当日,尚书台连发多道诏书,满城哗然。 封吕布为奋威将军、假节、仪比三司,封温侯。 令王允录尚书事,秉持朝政。 这一切都意味着……董卓彻底倒台了,以王允为代表的新政权从此登上了舞台。 小皇帝本欲再封亲自冒险行刺的荀晏,只是被朝臣以荀郎年纪尚浅,且其人不欲为官等理由推诿了过去。 不过终究还是封了他为颍阴侯,将荀晏的老家颍阴封给他作为封地,弱冠封侯,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盛荣至极。 虽然这个颍阴侯只能是个名义上的颍阴侯,如今颍川内军阀攻伐不断,关中道阻,外人连入关都难,荀晏这个颍阴侯连食邑都回不去。 [但你完成了曹老板的梦想。] 清之说道。 待得一切将将处理完毕,少年天子终于有了一种真切的感觉。 董卓死了!那个胁迫他迁都,杀死他兄长的恶贼竟然真的死了! “陛下,”那黄门上前来,面色有些犹豫,“陛下,渭阳君……如何处置?” 董卓之死,树倒猢狲散,董氏族人皆被杀戮,可渭阳君却又有些不同,她虽是董卓孙女,但她同样也是内定的皇后,连诏书都写好了,如何处置还是要看陛下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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