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土地不难,核实户口也不难,难在如何让大族交出隐瞒土地与隐户,其中总归少不了软硬皆上,最后见点血。 他 思来想去不放心,虽然曹昂自带家当很充实,身边围绕的几乎让他以为见到了一个微缩曹营,他还是从身边亲卫里拨了一批人,再把典韦也调过去,务必保证这位曹营大公子的人身安全。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够一封奏书送往许都,把麻烦踹走。 要是曹昂在这儿出点什么事,他总归逃不掉关系。 可惜曹操把曹昂扔来,大概已有抉择,二是……他不是很想面对许都族人。 他离去前很是潇洒,弹劾罢免了几个族人,赶在族中长辈暴走前潇洒离开许都,将麻烦全扔给了刚刚走马上任的陈群。 弹劾罢免原因是专业不对口,这个理由在寻常人眼里恐怕有些荒诞不经,但他却觉得没啥毛病。 不通农时之人去管理田桑,不会算术之人去管理计簿,乃至于让马都不会骑的族人去管理军队,岂不是更加荒诞不经。 虽非违反族规,但在任官途中总归是有点乱七八糟的差错。 荀晏抱着公文,几乎能想象到族人会怎么念叨他了,待族人比之外人还要严苛,不近人情,指不定还有数典忘祖云云。 “确实过于严苛,”张机一边给他扎着针一边说道,“但这是你的家事。” 他有时候确实不懂他这从小看到大的徒弟,从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团子走到现在,他很多时候难以理解这些荀氏子,从荀叔慈到荀文若,乃至于荀清恒。 “我不想让我的家族走上那条路,”荀晏轻声说着,仿若梦呓,“我需要悬崖勒马。” 张机没有听清,他问道:“什么路?” “哪里严苛了嘶——”荀晏吃痛低呼一声,随后嘟囔了起来,“他们不会可以去学啊,这教育资源咱家可不差啊,学成了再去不是一样吗?怪我做什么……等等那不会是写来训我的吧?” 他看着门外仆役抱着一沓信件走来,窒息了一瞬,随后才想起了别的。 ——上计考核。 上计考核因连年战乱已停摆了多年,去岁刚刚恢复,范围只在曹操管辖境,这是晚上了一些时候。 送到他这儿的已是许都御史台核实完毕后的计簿,主要流程在尚书台都走完了,到他手上是为了察其虚实。 “度田之事,你要亲自巡查吗?” 张机语气平静,头也不抬。 “不了,”荀晏顿了顿道,“我调了一人来。” 他本是想要去巡查一番,但思及杂务太多,难以分身,便直接把原益州使者现被强行征辟为御史府掾属的法正调了过来。 他与法正并无太大交情,不过是昔日益州一叙,但他性情暴躁,却又不失进退有度,赵云同样是耿直之人,性情又较为温和,二人以他的名义去巡查,也算是能够互补一番。 而且战斗力应该比较能打。 荀晏又悄悄抬头瞅了瞅老师,见他神色略缓,莫名的松了口气。 这个春天,曹操南下荆州,威慑南方,北方二袁内斗不休。 他在雒阳厉兵秣马,以伺关中之变。
第182章 潼关三十里外有一城,名曰定城。 北面是滚滚渭水,波涛拍岸之声不绝于耳,荀晏沿水北向,马蹄不安的刨过湿润的泥土,他熟练的摸了摸黑马的头,马儿便乖巧了下来。 彼时已至深秋,今岁算不上太平,盛夏时关中起了蝗灾,曹军自有明法旧例以治蝗,扑灭了一堆幼虫后,勉强遏制了灾祸没有扩大,但也难免影响收成。 虽有度田查获大量隐田,保证了一些收入,却也难免捉襟见肘,因着灾年还要减免赋税,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拎刀血祭了几个豪强之家,又用半数物资去安抚另几家豪强,暂且保持平衡。 ……这等得罪人的事情,他自觉的揽到了自己身上,左右他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名声。 反而是汉中与关中的互市颇令他头疼,有益州的支援,实际上关中民生已好上了许多,但商道为关中诸将所劫之事却难以制止,纵有钟繇几次警告都没太大的用处。 他们不能直接和对面翻脸,除非真的要开战。 “荀君之所忧,想必仍然在关中诸将。” 后来的年轻长史声音有些懒洋洋的,被江风吹散,他打马至荀晏身侧,神色间并无多少敬色。 “听闻段煨老病缠身,难以理事。” 他说着,一边又侧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定城,那是段煨在此建的城。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荀晏冷淡而平静的说道,“段公忠勇,愿为天子尽节,当为天下之楷模。” 法正这大半年来东奔西走,整个人黑了一圈,瘦了一圈,人反而精神了不少,不像是刚从益州出来弱不禁风病倒了的文人。 荀晏对他挑不出错处,只感觉自己像捡到了个宝,除了脾气差了点,办公能力增长速度极快,是个好用的工具人。 兢兢业业的工具人少有的关怀了一下现在的老板。 “江边风大,中丞之病已愈?” ……被盯着养了那么久,再无好转那他该直接入土了吧,唯一的问题是家里养久了,身上没力气,前两日偷偷拉了把弓竟只能拉个半拉,实在丢人。 他敷衍完法正,调转马头进城。 段煨是昔年凉州三明之一的太尉段颎的族 人,亦是曾经的董卓旧部,关中诸将之一。 同时他也是凉州派系中的一股清流,不掳掠百姓,不侵犯民田,甚至在最窘迫的时候,他也一心帮扶天子。 昔年落难的小皇帝在他那儿得到了许多帮助。 荀晏与他并没有交情,此出潼关也并非为了什么看望忠义之士,只是赤裸裸的来收复兵权。 段煨已老,难以领兵,所以他来了。 那位已然年迈的老将躺在床上,荀晏没有上手去把脉,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但一个人眼中的沧桑却是能够看得出来的。 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做一些别的了,他愿意归附大汉所在。 “我曾数次梦见君侯。” 段煨说道,眼前的容貌与想象中的并不大相同,少了些凌厉,多了些温柔。 荀晏笑道:“段公莫非欲为旧主报仇?” 他所言乃是董卓。 “我虽出身边地,自幼与羌胡为伴,却亦知忠君二字,”段煨说道,“只是相比忠君,我更在意自身罢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是如今太多人的写照,荀晏唇角的笑意不由淡了些,他说:“人之常情。” 段煨深深看着榻前身形太过羸弱,神色太过无害的年轻御史,面白无须,容色出众,虽年已三十,看上去却仍和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般,只是他却在温和底下看到了太多的疲惫。 他令人送上兵符,很随意的将他多年来在关中积攒的兵权交给了他人手中。 “老夫一生蹉跎,错事做了太多,惟愿君侯能多照看一些天子。” 他意有所指的握着荀晏的手说道。 荀晏被段煨抓着手,只感觉这自称老病的老将军火力比自己这年轻人还壮。 “天子乃万民之君父,海内何人敢不臣服,何须我来照看?” “君侯当知我意。” 荀晏在段煨的目光下败下了阵来,他退一步,说道:“尽力而为而已。” 他离开了定城,西面是无垠的关中平原,可能是近年外力的介入过多,关中形势愈发诡谲,钟繇在长安愈发离不开身,并且私下里有了向东徙治所,放弃长安的意思。 走潼关归弘农,他听 闻了曹操回军雒阳。 雒阳城外,本是一片荒芜的旧日太学废墟上已然新建学府。 学府比不得原先精致,却也五脏俱全,该有的功能都有了,四面八方而来的学子聚集在此处,竟是让雒阳城恢复了几分昔日繁华的景象。 “清恒今岁欲再次开考,章程业已定下,”夏侯惇说道,“常有学生远道而来,不过半年,已是学风蔚然,有此佳士,司空当可放心。” 曹操与夏侯并辔而行,听罢大笑出声。 “元让啊元让,这是叫你偷懒了才是!” 他这两年威仪愈重,也就与夏侯惇会开开玩笑,这会竟是起了一些兴趣。 “可惜……着实简陋。” 他望着太学不远处几乎是半露天的考场,又想起许都学宫,不由得这般说道。 他身旁新面孔的谋士轻咦一声,随后轻笑出声。 “佐治何故发笑?” “司空且看,”那谋士遥指学府外一块石碑说道,“实乃巧思。” 曹操走近抬头,龙飞凤舞的刻字映入眼帘,赫然是钟繇的笔迹。 “陋室铭?” 他饶有兴致读了出来。 “初次开考时条件艰苦,常有士子有异议,清恒不耐其烦,叫人在这竖了面告示,作此赋于其上,后钟司隶见之文采华美,亲自刻此碑。” 夏侯惇上前来说道。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曹操诵读一遍,虽是简单,却是朗朗上口,并无卖弄辞藻,短小精悍,骈体对仗工整,声律谐美,短短几十个字借赞美陋室来喻情操,实在是叫他有些爱不释手。 这篇文章竖在这儿,还哪有学生来抱怨学府简陋,那不就是直接抱怨自己德行不好。 只可惜他读了几遍,总觉得这文章只有半篇。 “未想清恒竟有如此文采?”他问道,“只是我观之乃残篇。” “清恒言并非自身所作,而是听一山野散人所作,只得半篇。” 夏侯惇老实回答。 曹操顿时浑身难受,这文章只给半篇,实在是叫人难受得不行,恨不得自己上手续上。 却不知荀晏早 些时候被举报烦了,失去理智开始抓耳挠腮默写,默了一半卡壳了。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他选择烂尾。 “莫非是奉孝所作?” 半晌,他竟是幽幽这般说道。 夏侯惇顿时大笑,笑得一旁的辛毗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又与郭祭酒有什么干系,面上却还保持着从容的笑意。 夏侯惇又拣了一二趣事与曹操说道,曹操起先兴致盎然,其后却又慢慢敛去了笑意,神色有些不定。 叫身边新入职的谋士感觉这上司确实如传言所说那般,阴晴不定,又不由对夏侯惇话中之人产生了些许兴趣。 日落之前,曹昂自弘农赶了过来。 父子分别数月,曹操面上却无思念之色,反而是审视着自家长子,嘴中则极快的发问弘农一郡的户籍、农田、军事,乃至于屯田事宜,河东之事,关中形势。 曹昂对答如流,数月之间已对郡中之事谈得上了如指掌,曹操这才露出了见到长子以后第一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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