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兼益州事务交接未完,关于互市之争天天在吵,益州土人又桀骜不驯,实在是一团乱麻,钟繇看了都摇头,恨不得早日告老还乡。 荀晏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坐得懒懒散散东倒西歪,若是给哪位兄长看到了,少不得要说上一番。 “杜伯侯单车直入安邑,”他说着,精准的从凌乱的文书中取出一封递给了荀缉,“我虽不知其人如何,但这胆魄已是天下少有。” 杜畿杜伯侯,正是曹操安排的继任河东太守,从王邑手中接力河东烂摊子的高才……也可能是倒霉蛋。 卫固等大族不满朝廷调度,私自派兵断绝河道,不愿让杜畿入境赴任,而杜畿这人也实在艺高人胆大,来了个单车赴任,单枪匹马入河东。 这魄力可是比昔日单骑入荆州的刘表都犹有过之,起码刘景升背后站着的可是荆州大族,而杜畿身后……听闻他是京兆人士,虽不算太远,可能有些人脉? 荀缉虽是惊讶了一瞬,但很快又思索了起来,他皱眉道:“如此当真是生死博弈,若是有所差池……” 思及此处,他倏而明白了叔祖为何急着动身了。 荀晏接着他的话说道:“杜府君少兵马,所恃者其一为钟司隶,然元常镇守长安,不可妄动,其二为夏侯将军,元让为河南尹,却身在北方战场,难以威慑宵小……” 他捏了捏眉心,卫固等河东大族敢如此猖獗,也确实是看着朝廷无力管辖。 钟繇一人之力镇守关中,稍有动作,诸将便是蠢蠢欲动,大小动乱不停。 而夏侯惇则深受曹操信重,虽常年不显山不露水,但却是真正大权在握,诸事繁忙,常年奔波在北方主战场,又要看顾后方,难以及时顾及河东。 离得近的就那么些人,掰着手指算算,真有能力去给杜畿撑腰的竟然落在了他这个刚刚回来准备回许都述职的御史中丞身上来了。 思来想去,他忍不住念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 入秋之际,酷暑之后少有的凉快,只是安邑的衙署却凉快得过分了。 鲜血漫过台阶,一寸一寸的洇入了干涸的土壤,双目所及之处具是鲜血与残肢。 手背上染上了鲜血,身体的温度似乎也在随着液体的流出慢慢消散,主簿抠在青石砖上,指甲中已是斑斑血迹,他奋力向前爬去,直至摸到了一双鞋履。 “明府……明府救我……” 他低不可闻的含糊说道。 眼前看不见面容的明府似乎是微微弯下了腰,只是还未等他做什么,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主簿便被人随意一脚踹到了一旁。 他的双眼顿时瞪大,嘴角不停漫出血沫,任谁看都知道他定是活不成了。 “未想今日杜府君竟在衙署?”踹出那一脚的人故作惊讶,“这几人品德恶劣,故略施小惩,倒是叫府君见笑了。” “没吓着吧?” 范先关切的问道,眼神却阴戾的紧紧盯着眼前新任的河东太守。 杜畿缓缓直起了身子,他看过这公堂前的庭院,连主簿在内有官吏三十余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是威胁,更是警告。 他神色如常,甚至微微笑了笑。 “既然犯错,该当惩罚。” 掩在长袖下的手不知不觉的握紧,指甲压在肉中,轻微的疼痛中他格外的清醒。 范先又几次询问,眼前这孑然一人的府君仍然从容自若,没有任何惊惶之色,他不由感到了挫败与烦躁,只觉得眼前这人的面容愈发令他厌烦。 王邑被征,他们本可以举郡之力暗投袁氏,可偏偏曹操派来的这位新任胆子大得惊人,一人便敢赴任。 不同于先前应对荀清恒时的犹豫,荀氏本就是大族,杀之后患无穷,杜氏虽曾为名门,如今早已落寞,族中无人可以帮衬,杀了也就杀了。 偏偏卫固在这点上坚持不肯杀此人! 说什么怕杀害新君留下骂名,不愿明目张胆背叛朝廷,照他来看不过是因这二人曾经有过些私交,妇人之仁不愿动手罢了! 范先又是一脚踢过了那还吊着半口气的主簿,心中有气,动作自然也不温柔,他上前欺身拽住了杜畿的衣领。 “府君真不该这会儿来……” 他轻声叹道,声音阴冷,右手却静悄悄的扶在了腰侧佩剑上。 卫固进来看到这一片修罗场似的景象时也不由眼皮一跳,感觉自己有时候怕是低估了这位友人。 转眼见范先一脸几乎不加掩饰的杀意,他心头一跳,连忙上前制止,又少有的对着这位无权无势的杜府君好言劝慰了好几句,随后强行拽着友人离去。 “你这是要如何?” 范先恼怒的挣脱了他的手。 “范君糊涂!”卫固怒声斥责,随即说道,“荀清恒领兵三千已在潼关之外。” 范先悚然一惊,想起了那人此前悄无声息带着本部兵马溜到了安邑的事儿,好歹这会没让他直接进来,可这般近的距离,若是他真的动兵…… “拦住了吗?” 他连忙问道。 卫固冷冷道:“你若是杀了杜伯侯,那怕是拦不住了。” “据险固守,他能耐我等何?” 范先回过了神来,方才发觉自己刚刚竟是一时被吓住了,不由愈发恼怒,又想起先前那位年轻御史毫不留情的落了自己的面子。 “早与你说了,当时不杀,后患无穷!”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尚未走远的杜畿微微侧头,神色有些莫名,只是二人一心埋在如何处理将要过河东的御史中丞身上,皆无所察,或者说无意去理会这孤立无援的太守。 他晦涩一笑,甩袖离去。
第172章 夜色朦胧,营地静谧,只听一处忽而骚动,守夜巡逻的队率斥责下押住了一人。 “怎么回事?” 检查了一遍营门防卫,赵云远远朝着队率问道。 火光照亮了那人的面容,是一张清秀的面庞,观其年龄衣着应是个弱冠之年的儒生,如今形容狼狈,只有神情算是安然自若。 “汝乃何人?何故擅入军营重地?” 赵云审视着这人,思忖着他是什么身份。 刀剑加身,那年轻文人却也不怎么怕,挣扎了一下似是要往怀中取什么,立马被那队率重重制止。 “让他拿。” 年轻文人取出了印信,青绶玉印,乃一千石所用之规格。 “河东太守?” 赵云挑眉问道。 “王邑未肯归还印绶,携印私入许昌,此为州郡新制,”那年轻人眉眼清冽,“在下复姓仲长,名统,游学此地,曾与杜府君有同学之谊。” 赵云忍不住多看了这人一眼,虽是身形高挑,颌下蓄了短短的一层胡茬,但观面容明显不过一十出头,那杜府君似是已近不惑…… 自称仲长统的儒生神色自若,只是坦然持印绶站在那儿,不理会赵云有些奇怪的神色。 赵云冷冷道:“搜身。” ……年轻儒生第一次露出了有些窘迫的神色。 成功来到主帐时,他已经全身被搜刮了一番,一开始还有些恼怒,后来却似是想通了,叹了口气任由他们搜查,倒也没有寻常儒生的扭捏。 帐中之人似是已等了许久,他坐得不直,微微佝偻着腰,长发随意的系在身后,像是刚起身,手中正把玩着新制的印绶。 儒生大大方方的抬眼打量着这位能令河东豪强为之收敛的御史中丞。 因这人未曾蓄须,看上去比想象的还要年轻许多,容色极为出众,昏黄烛火下映照得肤色如玉,也一如传闻中所言,似是有疾在身。 只是这位五官柔和,有病在身的御史冷下眉眼时,却是能叫人莫名心下一凉,不敢造次。 “君自何处而来?” 那人问道,声音有些低哑。 仲长统收起了平日里 的不羁,老老实实回答道:“受杜伯侯之托,特来此地。” 新刻的玉印握在手中冰凉,荀晏恍惚的想着自己打了这么多年工,竟是从一千石混回了千石,他微微一笑,方才肃穆的气氛便顿时消散。 “擅入此地,若非今日赵将军巡营,恐怕君已身首异处。” 年轻的儒生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张口就来:“素闻御史善治军,如何会枉杀无辜。” 荀晏看了看他,仲长统也与他对视,半晌却是荀晏先收回了视线,他懒洋洋的倚在案旁,抬袖克制的咳嗽了起来。 “仲长君且从头说来。” 他问道,换了一个适合听故事的姿势。 仲长统不由眉头一挑,他出身不差,却远非名门,这还是第一次看着这等大族出身的人这般……不拘小节,但这人做起来却又显得十分自然,又毫无异色。 他说道:“河东卫固、范先等人恃兵横行,虽为大族却不思百姓,只知剥削劫掠,杜府君有爱民之心,不愿出兵征讨,残害为贼人胁迫之百姓,故而单身赴安邑。” “明府势弱,豪强不知收敛,如今更是无故杀害太守府下郡吏,骄横至此,在下虽一白身学子,却亦有大丈夫之心,受府君所托,携印绶面见御史,以做谋划。” 他一五一十将杜畿如今的处境,河东的现状道出,那御史只困倦的微阖着双目,听罢也没有个反应,也不知是听了还是没有听。 仲长统也不怎么急,在帐内侍卫的凝视下自顾自席地而坐,行止之间甚是自如。 他虽是年轻,却认为自己观人尚可,他与这位御史中丞只相识短短几刻,虽无法说清是否其才能能配得上名声,却能知道对方是个脑子清醒的人,他会压兵至潼关外便已是答复。 “杀害郡吏?杜君无恙?” 慢了半拍,荀晏慢悠悠问道。 “是,”仲长统抬头看他,“明府无恙。” 低热让大脑有些宕机,但思索一下还是能还原出一些原委,更何况他与那几人还算是有过几分说不上好的交情。 “杜君心善,却实在弄险。” 他叹道。 如他所料,杜畿处境实在危险,不用重兵压制,仅凭一人之力入这漩涡 ,实在是一步险棋,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那杜君有何谋划?” 他换了个姿势,审视着那年轻文士,声音仍旧温和。 仲长统缓缓呼出一口气,知眼前这态度温温柔柔的御史恐怕心底对他没有多少信任。 他仔细措辞着说道:“府君与卫固有故交,知其为人多计而无断,只需一月,自可反客为主。” “听闻荀君至此,府君感激不尽,望御史能驻兵于外,以慑河东,只待数十日后再做应变。” 荀晏没有什么神色的听着,只在最后歪了歪头,若有所思问道:“数十日?” 仲长统顿了顿方才说道:“河东大族有联结河北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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