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祖也是自幼有名士之风。” 荀缉认真说道。 荀晏也认真回忆了一番,只记得自己少年时颇为自闭,不喜参与文会,更不爱与那些进进出出的名士打交道。 思及此处他突然有些索然无味。 名士评语,乡议点评,荀氏从来不曾缺席,这也是所有士族都会做的,再寻常不过的事。 “纠,这个字如何?” 他蓦的开口问道,眼神却并未看向荀缉,反而是遥望着远方。 他有一双堪称漂亮的眼眸,不似世人所称赞的丹凤眼那般雍容有威仪,而是一双弧度柔和的杏眼,明亮而清澈,似是能照进人的心底。 荀缉恍惚了一瞬,这才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落日余晖下,尘土的飞扬在那一缕光下愈发显眼,他看到了一面旗帜在远方摇曳着。 “……夏侯?” 他喃喃念了出来。 “元让至矣。” 荀晏笑着拍去 了手上的灰尘。 盲眼夏侯风尘仆仆,较先前所见愈发沉稳,举止有礼,与那些个个跳脱的诸夏侯诸曹将军格外不同。 所以人家是大哥。 “想来弘农已定。” 夏侯惇望了一眼荀晏来时的方向,少有的笑了起来。 他身旁早已换了一茬的亲卫也有些讶异,未想将军与荀御史竟是关系不错的样子,不然……将军平日里可是少有笑脸。 荀晏揶揄道:“我还当元让不来了,只怕我与杜君要苦战一番了。” 夏侯惇苦笑,连连摇头。 “河东要地,杜伯侯与清恒连召我合军,我岂敢不至!” “不知如今战况如何?” 未及休息片刻,荀晏再度摊开舆图,遥指其上一座座要塞中枢。 “杜君据守张辟,闻高干、张晟皆攻之不下,可逐一攻破。” 夏侯惇肃然起敬,高干张晟兵马恐怕能有万余,本以为杜畿处境岌岌可危,未想他竟能在如此境地下坚守城池。 “不知……杜府君麾下有兵多少?” 荀晏瞥了他一眼,神色自若答道:“杜君自将五十骑抗敌。” 夏侯惇:…… 他用一只眼睛盯着荀晏,想让他别这会儿还在开玩笑了。 荀晏被盯得心虚,他咳嗽了一声嘟囔着说道:“早些时候确实是那么点人……” “然卫范无道,百姓感怀杜君之恩,吏民多举城相助杜君,旬月之间,已得五千余人。” 他又道。 夏侯惇想了想杜畿至河东才多长时日,不得不感慨道:“确实是良才……” 不知为何,荀晏想起了杜畿曾言的‘应变’。 本以为这位府君是个怀柔手段之人,而观如今仗势,分明是个胆大包天的主,若无他有意引导纵容,他不信卫范二人能有胆直接反了。 闹得越大,铲出来的魑魅魍魉也就越多,正所谓不破不立,河东既然烂了,那就直接打烂重塑。 只是这把屠刀却硬是又一次塞到了他手中。
第174章 风雨如晦,电光晃耀,天雨洗刷过白日的鲜血,泥土与污秽混杂在一块,安邑城被攻破了。 这座城并没有想象的那般难攻下,正正好好都在杜畿的算计之中。 张晟与高干被夏侯惇与荀晏缠住,留守在这的不过卫范二人。 踩着泥泞,他一路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太守府。 上一次他来这儿的时候,唯唯诺诺,任人羞辱,门下郡吏惨死在身前也无能为力,而这一次他却是手握重兵攻破了安邑,城中吏民无不举城投效。 他的目光短暂的停留在了庭院的一处,继而走进了府中,他看到了披头散发坐在廊下的卫固。 卫固身上尚且染着鲜血,腰间剑已不见踪影,衣着散乱,与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全然不同,眼中似是沧桑了几十岁一般。 杜畿在十步以外停下了脚步,左顾右看并未见到范先踪影,他问道:“仲坚,可曾悔未曾杀我?” 卫固不答,似是未曾听见一般。 风雨声愈大,城中的杀伐与兵戈声渐渐停歇。 杜畿又道:“仲坚,我今作河东也。” 卫固方才抬头,他骂道:“小人得志耳!” 杜畿不恼,“你我相识多年,曾为同学,君虽常轻慢于我,若是今日肯降,可留你一命。” “不必,”卫固漠然道,“兵败伏诛而已,我且看你如何杀尽河东大族。” 他抬眼看着这位少时友人,依旧是温顺平和,没有多大脾气的模样,但就是这人顶着一张温顺的脸,一步一步引导他们走到了今日。 杜畿反而一笑,本是平和的笑容,在风雨的衬托下却显出了几分冷意。 “我从未想过要杀尽,君死之后,家人当得以赦免,”他眼中似有怜悯,又似冰冷,“汝之余党,愿降者皆可得赦,复其居业,为我所用。” 卫固望着满天风雨,大笑出声。 火光冲天,业火席卷着风雨洗礼过这座城,焚去一切污秽,余下的将是下一任主人想要的模样。 ———— 雷鸣如鼓,荀晏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血腥与粘稠似乎仍旧萦绕在身侧,耳 边皆是那些他素未相识之人的悲嚎。 从军多年,他竟不知自己还残留有这般软弱的心思。 心跳如擂,他虚喘着揪住胸口喘息,缓过这一阵心悸与眩晕。 [没有人会习惯这些,大家只是在麻木而已。] 清之说道。 他撑起身子,靠在一旁的案几边上,闭上眼睛平复着紊乱的气息。 [麻木很可怕,]他回道,[麻木会使人迷失,他们会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 战争初期人们会铭记着礼教与人性,而到了后期他们会一步步为了现实与生存妥协,直至礼教丧失,人不再是人。 天尚未破晓,帐外已有人声。 这几日风雨不断,即使亲从再尽心,帐中仍旧是阴冷潮湿,但将就着睡几晚也不算什么事,以前更艰难的也不是没有。 荀晏起身换上了衣服,再到人前时已然又是往常一般的模样,苍白、瘦削、些许懒散下又是不容拒绝的果决。 应许低声向他汇报起了营中事务,他有一茬没一茬的听着,没过一会军医就给他熬了药来。 应许闭上了嘴……简直像是有人特意提点过一般,他的部曲将领每每到了这时候都会同步闭嘴,哪怕是方才还在吵架。 荀晏只能专心喝药,还没咽下几口就见有不远处有一骑踩着雨水直入了营寨。 白马的将军在雨水中淋得有些狼狈,但一双眼眸仍然稳重而明亮,他微微移过视线,看到了他系在马边的那颗人头。 他不认识这张脸,但却可以猜到结果。 “张晟率众万余人无所属,寇崤、渑间,南通刘表,北结高干,子龙杀之,当报一大功。” 他缓缓说道。 赵云不为所动,只是冷静的叙述着战报与敌我损益,眼前的主君捧着药碗喝着药,神色似是有些神游,但他却知道他在认真听着。 “子龙勇猛冠世,何必弄险。” 听罢,荀晏这般说道。 张晟有万人,他虽派赵云为先锋,却未料其直接取其首级,兵力悬殊,只从三言两语之中便能听出惊险之处。 他起身不怎么留情的在那年轻将军身上按了几处,果不其然看见他那冷静的面容裂 开,但又强忍了下来。 荀晏摇头,将他的银枪顺走放到一边。 “还请将军暂且养伤吧,如今年轻,小心年事渐长后留下一身暗伤。” 这话由旁人说是一番爱护下属之情,但由荀清恒嘴中说出来便莫名少了几分说服力。 赵云忍不住幽幽说道:“清恒既长于医术,怎不给自己先看看?” 荀晏已披上蓑衣,闻言没好气的回头说道:“你我能一样?” 他那是先天加点加歪了,老天爷不给面子。 风雨停时,长虹划过天际,绚丽夺目,安邑城门大开。 城外陆陆续续已有吏民开始收割秋麦,打理农田。 荀晏第一次见到这位河东太守,不似想象中的骄狂,反而是谨慎温和,有条不紊的全权接手了河东的大小权力。 安抚豪族,安置百姓,处理战后,他做得都无可指摘。 杜畿让出主位,荀晏不愿受。 “君是主,晏为客,主客不可乱。” 他摇头道。 杜畿不强求,落坐后拱手道:“此次多亏御史与夏侯将军出兵相助,方才平定河东。” “不比府君好计谋,以身为饵。” 杜畿闻言笑道:“御史不知,我少年时游学河东,曾结识卫固,知其为人才能,故而出此险计,多亏御史及时出兵至潼关外,方才令二人有所忌惮。” 卫固困于大义不杀他,他早有所料,而范先之残暴却超出了他的预想,若无外力威慑,他自己都不能担保会不会谋划未定,自己先半道夭折了。 他起身长揖。 “一为答谢荀令君举荐之恩,二为答谢御史击郭援后留于河东的兵马。” 荀晏哑然,这才知晓眼前这人竟是自家兄长举荐的,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算是沾光了。 人家拼爹,他能拼哥,再不济日后还能拼侄子。 雨后初霁,这场大乱于河东而言未必不是好事,除去了经年旧疮,溃烂痈疽,余下的便是可以倚靠的后方了。 他在城中休整了数日,也是为了等尚未归来,在外平定的夏侯惇。 战乱之后,百姓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生活,从董卓入京以后, 这等程度的战乱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司空见惯。 埋葬旧人,一场哭泣,生活还得继续,更不敢耽误农忙。 他们想着,新任府君或许会给他们带来更好一些的生活。 驻扎在城郊的军队边上逐渐聚集了一匹百姓,他们或是做着一些小买卖,又或是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补贴家用。 这支来自那位荀氏御史中丞的军队是少有的彬彬有礼,相对于绝大多数军队而言,起码不会做出一些强取豪夺之事,虽然也挡不住一些男女之间荷尔蒙躁动的事。 原氏的娘子就混在其中,她白日为士卒缝补衣物,没事时还卖一些饴糖,她家中擅长制糖,以前在街坊里也算得上富裕人家,只是到了她这会家中已不剩多少人了,只有手艺还传承着。 她第一次看到那玄衣的年轻郎君时是在一个晴天。 那年轻人将草帽压得极低,身形羸弱,不似军伍中人,他在她的摊子前踟蹰了很久,路过了整整三次。 “郎君可有要缝补的衣物?”她忍不住问道,“还是要买些饴糖给家里的孩子?” 她这会才看见那郎君的面容,是她几乎未曾见过的俊俏,美中不足是少了些血色,看上去像是身体不足。
258 首页 上一页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