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还不至于食不下咽,即使他也挺膈应许攸的。 他有些时候甚至有些佩服他那发小,这么一伙人放在下面天天斗来斗去,实在挑战耐心。 待席散之后,他复又唤来了许褚。 不久后,许褚便带来了一人至曹操面前。 若是荀晏此时在,大概能认出来这是郭嘉送他的大礼包……之一。 年迈的医者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曹操也不嫌弃,半阖着双目听着。 他平生所学涉猎广泛,就连歧黄之术也略有所知。 听罢他沉默了片刻,随后问道:“休养过后可能复如以往?” 老医工委婉道:“有点困难。” 他行医多年,见到这位也觉少有的棘手,或者说难以断定,所以只敢模糊不清的说了。 曹操叹了口气,心中那丝浅淡的复杂情绪彻底消散,徒留一片惋惜之情。 他本还动过为长子储才的心思,不过如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好…… “若有所需药材,尽可与孤诉说。” 他明白许都是有那么点穷的,荀氏几个当家人都两袖清风,大概率库里也空空如也…… 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若有若无的忌惮有点可笑,毕竟穷成这样了,他要担心还不如担心那待在汉中的荀公达。 刘璋是弱主,若是此人欲反噬未必没有机会。 正当他想着,忽有亲从请入,递上密信一封。 阅后,曹操面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他敲着桌案,说道:“赵彦?赵彦何许人也?” 亲从谨慎的答道:“其人善治《尚书》,为天子议郎……” “好!”曹操倏而笑了起来,“是良才也,孤欲……一观赵君之头。”!
第145章 年不过弱冠的少年人趴在榻上,露出小半红肿的腰背,时不时倒吸一口冷气。 “叔父叔父你轻些!” 他哀求道。 荀晏只得再放轻了些,小心的将药膏均匀涂抹上去,用掌心揉开。 曹操治下严刑峻法,颇有法家之相,他这侄儿也确实犯了玩忽职守的错,罚鞭笞二十。 他能冷厉的将人揪出来令人依法惩罚,心中也终究是有不忍心的,虽说他们血缘关系已远,算不上亲近熟悉,但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 “知错否?” 他温声问道。 少年人埋下了头,一会儿才闷闷的说道:“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与流民,还种什么呢,不如去山间打些猎物去!” “战时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种地又如何?安娘带的女营闲时能屯田,战时能运粮。” 荀晏冷声道,手下不小心一个用力,那少年郎君又痛呼了起来。 “阿泽,”他放缓了声音,“为吏者,民之所悬命也,去岁曹公在外征伐,后方匮乏,若不及时耕种,来年便是饥荒。” 荀泽哼哼唧唧不说话了,荀晏手上一顿,心中叹息过后陡然升起一丝失望。 他与几位兄长皆是诸事繁忙,族中宗老又一一逝去,对于族中晚辈确实看顾得少了…… 门外忽有人闯入,北方春日的冷风便呼呼灌入了屋内,荀晏抬袖闷声咳嗽了几声。 “吾儿啊——”妇人凄切的声音响起,“吾儿犯了何错,乃至于此啊!” 荀晏未想她会突然闯入,有些尴尬的回避了一下视线,随后道:“嫂嫂莫急,皆是皮外伤……” 未待他说完,那妇人便怒而打断了他。 “这如何是皮外伤!伤在儿身,痛在我心啊……”云氏回头看向了荀晏,“清恒,这是你侄儿啊,你如今身居高位,但幼时妾身也抱过你,这等小事,为何不能念着情分放过了?” “嫂嫂——” “夫君早逝,剩我孤儿寡母,何其可怜?出游者又不止我儿一人,家族庇荫下何至于被罚?清恒既不愿为我儿谋个清闲职位,如何忍心还要罚他? 荀晏抿直了唇角。 先前这位嫂嫂确实来求过他,她在战乱中丧夫,族人多有接济,最是看重这一子,只是…… “嫂嫂,”他声音淡了下来,“慎言。” 云氏一怔,心中第一次对这素来性子软和的小叔子有些畏惧,只是心下犹然愤懑,站起身来欲再言,身后蓦的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嫂子啊,非是清恒不帮,”一身书生模样的荀谌懒洋洋带上了门,说道,“阿泽玩性未褪,若是惹了什么麻烦怎么办?莫不是还指望清恒文若给收拾吧?” 云氏面色微变,看了几眼却是不敢说话了。 荀泽也扯了扯母亲的衣袖,面色颇为尴尬,歉意的朝荀晏笑了笑。 荀谌拉着他离去,荀晏被拉得一个趔趄把药扔到了云氏怀里,他兄长恨铁不成钢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数你最是心软,”待离开以后,荀谌有些阴阳的说道,“不帮就不帮了,还多废话些什么?怎么不拿出你治军时的冷酷来?” 他是知道这堂弟治军极为严谨的,规章制度一套一套,松散的流寇也能驯服成一股。 “何来冷酷?那是法理无情……”荀晏嘟囔着,心下不欲提及方才之事,转而问道,“谌兄长见过司空了?” 荀谌瞥了他一眼,微微侧身挡住了风口。 “见过了,确实枭雄之姿,”他不咸不淡说道,“曹公欲以我为军师。” “兄长如何决之?” “自然是拒了,”荀谌笑道,神色却颇为洒脱,“我曾为袁氏臣,如何能随曹公征伐故主?待在族中教导族人也是不错。” 荀晏默然。 行至自己的院落前,貂蝉已经在候着了。 华老先生很负责,叫自己的学生一天两回的跑,他一次都没逃过去过。 他接过药碗,愁眉苦脸了老半天。 “夫人如何会想着学医了?” 曾经的任红昌眼神迷离了一瞬,随后她莞尔笑了起来。 “唤我一声貂蝉就行,”她说道,“不过是略有些天份,得了师父青眼,能行医救人……岂不是好过世间太多事了?” “年轻时以为寻一郎君能庇佑一生,如今看来却是天真了。” 她平 淡说道,将曾经被弃于战乱长安城时的所有一笔带过。 那段最混乱的时光啊,荀晏低下了头,用上刑的气势一口干了那碗药。 ……舌头麻了。 ……想吐。 他几次忍住吐药的冲动,胃里绞得生疼,眨了眨眼睛,十分没面子的砸下了几滴眼泪。 “吐了吧。”貂蝉有些仓促的说道。 荀晏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请华先生下次多加两分白术吧……还有,让他别加安神药了。” 他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睁眼时已是晚上,侍从送了碗清淡的粥来,他认命的喝了半碗,越想越感觉浑身难受,溜到书房搬了一堆书籍来。 侍从眉头狂跳,见着主君盘着腿很是随意的向他摆手。 “早点回去歇了吧!这大晚上的。” 荀晏提起笔来,抬手却又不知该如何落下。 夜深人静,天地苍茫好似只有他一人般。 他闭上了眼睛,白日的一幕幕回放在脑海里,同时揭露了一些他一直以来在回避的问题。 那是世家与门阀。 无疑的,他的家族也正在随着时代的前进逐渐向着门阀的雏形前进。 其实很早以前便已是如此,自祖父荀淑以来,荀氏虽因党锢少有为官,但他们的家族把握着乡议舆论,早已算不上寒门一流。 汉末的社会于他而言是陌生而又熟悉的。 可他却像是第一次睁眼看这个世界。 东汉曾经有三根台柱,宦官、外戚、士族,前二者已经在董卓入京时被彻底干了个粉碎,只剩下了演变得复杂至极的士族集体。 荀氏、袁氏、陈氏、诸葛氏……他们都算是士族,但显然中间有太大的区别。 曹操、袁绍、刘表、孙权……他们都是军阀,但他们也无法同日而语。 他回忆起了曾经某位伟人对于社会各阶级的划分,当时看来再寻常不过,如今再看方觉天纵奇才。 他迟疑的落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写吧,]清之说道,[我们一起写。] 显然他并没有某位伟人那样惊才绝艳的天赋,但他好歹有个双核CPU,把乱七八糟 想到的全部写了下来,废稿落得满地都是。 仍然如一团乱麻。 但他好歹搞清楚了一点,关于自己老板到底是个什么成分。 微光透过窗缝洒在了一地的废纸上,烛灯烧到了底,灯油滑落而下。 一夜未眠的郎君青丝未束凌乱的落在背后,他打了个哈欠,咬住了笔杆,眼眸间却不见困倦之色。 他的老板啊,他重用士族,任用颍川士人,他用他们打天下,可他自身却与士族背道而驰。 曹操具备的法家理念与用人观念都是与士族阶层相悖的,何况他自身也并非士族。 若要真的说,他的发小袁绍才是真正代表着士族阶层的利益,而曹操正在走的路却是一条隐晦的非士族政.权。 他需要打天下,所以他用士族,可他的理念迟早会被士族反噬,所以他需要提拔出寒门来代替士族,最后……打压士族。 标准颍川士族出身荀某陷入了沉思。 从自身角度来讲,他是欣赏曹操的理念乃至于认同的,可从另一种角度来讲,他的出身与曹操就有着不可磨灭的矛盾。 他或许可以劝说家族顺从曹操的理念,但颍川那么多的士族,天下无数支的士族,他们,学阀、军阀、乃至于寒门、庶民……他们之间的矛盾源于最本质的利益与观念。 曾经他以为曹魏是因为曹昂早逝,储位之争致使宗室羸弱以至于被篡夺天下,可这般来看,又何尝不是曹魏最终输给了士族呢? 若是科举制能够提早萌芽,或许可以摧毁士族最根本的政.治基础,但也只是或许,其中的太多本该需要漫长的岁月来一一迭代…… 那么,曹操自己知道自己在走一条什么路吗? 以及……阿兄知道他挑选的盟友与他之间深刻到无法忽视的矛盾吗? 他们又应该如何立足? 天光乍破,亲从的敲门声如惊雷般在荀晏耳边响起。 我在干什么? 他近乎手忙脚乱的掀开了香炉,将一沓文稿塞了进去。 随后他呆了两秒,再手忙脚乱的抢救他的文稿。 所幸香炉燃了一夜,早已经将息未息,只是染上了许多粉尘,呛得他连连咳嗽。 “郎君?” 亲从有些忧心的唤了一声。 “无事!” 荀晏抬头喊道。 他手脚并用的去收拾自己扔的满地的文稿,第一次后悔自己凌乱,待检查了两遍没有遗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沓文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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