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不答,刘备也不执着于这个答案,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幽幽说道:“君胸有丘壑,难道不知曹公暴戾有余,心无汉室,并非良主?” “何为汉室?”那据有一州的荀氏郎君反问道,语气少有的有些咄咄逼人,“所谓匡扶汉室,匡扶的是文景的汉室?高祖的汉室?亦或者是灵桓的汉室?” 不知为何,刘备突然想起了曾经在许昌见到的那位尚书令,风雅、从容、行止永远合礼,那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名士,他的处事永远公正,并不偏向曹操,也不偏向君主,让人难以明了他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这位徐州刺史也一如他的兄长,温润、低调、除却年少时刺杀董卓之行锋芒毕露,此后便安安静静当一个合格的臣下,他优秀、好用,如所有的颍川名士一般。 可在这四下无人,阴暗沉郁的牢房内,他却看到了与荀彧全然不同,堪称异于常人的一身反骨。 颍川荀氏真 是个叫人看不懂的家族,他原以为自己对这个家族也算是颇有了解,但最后仍然得承认他并不了解这些荀氏子。 “汉室是什么样的,公如何知晓?公心中所想的汉室,是刘备的汉室,还是刘协的汉室?” 荀晏站了起来,他的半边身子没入了阴影之中,露出半张没有血色的俊秀面容,这张脸平日里往往是温和带笑的,这会却面无表情,如冰玉一般,他居高临下看着一栏之隔,虽为阶下囚却令曹操都忌惮不已的诸侯。 “谁匡扶的汉室,汉室便是什么样的,曹公又有何不可。” 他最后平静的说道。 刘备仍然席坐于地,即使抬头看人也不显局促,他只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看着淡淡的白雾袅袅散去。 “何至于此。”他说道。 “能与司空争雄者,唯公也,”荀晏笑了笑,扶着栏杆轻声咳嗽了几声,“……只是对不住玄德公了。” 刘备也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这一个两个对他的高看而骄傲,还是应该为这般忌惮而沮丧。 “清恒所求为何?” 笑罢,他问道。 “所求……”荀晏已经转过了身,他慢吞吞说道,“晏所求……不过大一统而已。” “所以只能麻烦玄德公先出局了。” 中原就那么大,不需要这么多的英雄。 天下诸侯你来我往了这么多年,总归要有个消停日子,他只是选择了相信曹操能够走完这条路,他也不吝于提前为其铲除障碍。 沉重的石门再次关上,一点点吞没那缕亮光,交叉的长戟复又拦在牢房之前,狱吏沉默的守在那儿。 荀晏驻足于狱前,沉思了许久许久,看守的狱吏皆一脸正色不敢上前打搅,蓦的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向前边挥手。 最近升职加薪的应许同志连忙一路小跑了过来,一脸肃穆的正欲行礼,身前的主君已经迫不及待抓住了他的手,一下子被抓了一手的冷汗。 “应君,”那年轻郎君声音虚弱中带着绝望,“疼死我了,快快快扶我一把。” 他腿都软了,他怀疑再和刘备唠会嗑他就能直接看到走马灯了,三天没吃饭尽喝那见鬼的苦药去了,他没点别的毛病也能直接饿晕在这。 但气势不能丢。 等他被半架着走出了长廊,看到站在阳光下的女郎时,荀晏感觉这回是真的腿软了。 “怎么不跑了?”荀安面无表情的问道。 “……腿软了。” 等被提溜到了车上,荀晏望着年轻女郎纤细的背影想了许久。 他觉得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得想法子先寄出那封往许昌的信。 那封信必须他写!!
第121章 黄河以北,此时一片黄土尘沙飞扬,一望无际的军队浩浩荡荡的在平原上排开,那是整个河北的主力大军,如今他们聚集在一起,声势几乎能让当世任何一个诸侯都感到恐惧,以及对自身的质疑——真的有人可以抵抗数量如此之多的大军吗? 袁绍召集精兵十万,骑万匹,欲南下攻许。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太好的时机,麾下反对与曹操进行大规模战役的幕僚谋士众多,包括许多的河北士族,过惯了安逸日子,许多人进取外伐的心也淡了。 中军帐内,袁绍一如以往听着下首谋士互相争吵着,大抵还是为着该不该攻许。 沮授、田丰认为不应该正面打,他们认为连年攻打公孙士卒疲弊,如今袁绍据四州之力,应该外结英雄,内修农战,以奇兵侵扰曹操,用疲曹之计慢慢削弱曹操。 郭图、审配则又是积极的主战党,他们认为如今袁绍兵力远超曹操,如今不早日图取,就怕日后生变,应该趁着优势期迅速攻伐。 一群德高望重的名士你一嘴我一言的好不快活,直到田丰拍案而起。 这位年事已高的文士拄着杖,俨然是一派要撩袖子的气势,不过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当堂干架,他看向了上首的袁绍。 “明公,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何以胜之,”他沉声说道,“刘备之死,众心不定,天下英雄皆愤懑于此事,以为明公无容人之能,青徐尚且岌岌可危,何必此时出兵?” 听得此事,袁绍又不由得扶额。 刘备之死确实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没有理由去杀刘备,他本欲利用此人侵扰曹操后方,以拖住曹操兵力,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人竟然那么快就死了,而且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死在了他的大儿子派去的刺客手下。 不论这件事究竟是不是袁谭做的,起码如今世间都是这样传的,乃至于刘备义弟都如此认为。 当全天下都认定了一个事实,那真正的事实是如何又有谁在意,又有什么用? 更何况同样遭到刺杀之人尚且有那颍川荀氏之子,乃至于豫州士族皆为之震动。 他本是相信长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可连日来不断有下属因 此事谏言,言语之间看似求情,实则暗贬袁谭,连带着他自己都产生了些许不确定。 这般想着,袁绍不由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我意已决,元皓不必多言。” 田丰却没有接着袁绍给的台阶下去,他不视袁绍有些不耐的眼神,反而是站直了身子,继续说道:“曹操善用兵也,众虽少,亦不可轻视,如今将军据山河之固,何不施以疲兵之计,不出三年,必能克之!” 说罢他深深长揖,“释庙胜之策而决成败于一战,此非稳妥之策,还望明公决之。” 话落,帐内一片寂静,文士们或是抚须或是饮茶,皆一言不发,内里却暗藏心思。 只能说田元皓不愧是有着‘刚而犯上’这般评价的人,他这般毫不给情面的谏言已经有多次,只是先前还是私下里,如今已经闹腾到所有人面前来了。 袁绍的面色已然冷淡至极,正欲发作,却见田丰身旁一直闭目养神,极少掺合这种争吵的荀谌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向他拱手示意。 “明公,别驾之意不无道理,”他开口如此,袁绍面色微变,却见他转口又道,“只是青徐之事亦不能忽视,刘玄德虽死,其势犹在,其人虽不如明公,可亦乃当世英雄,难免其余部不会为其报仇,昔日刘虞薨,其众起事为旧主报仇之先例犹在……” 田丰陡然明白了他想要干什么,方才升起的一丝感动一下子退散,他横眉竖眼想要打断,只可惜那年轻人半点机会都不给他,加快了语速便说完了后面的话。 “不如暂遣田别驾往青州,以佐大公子。” 荀谌终于道出其所想。 左右田丰固执己见,待在这儿只能捣乱,不如外放叫他干别的活去,也少在面前添不自在了。 田老先生当即腰不酸腿不软了,扔了拐杖急道:“明公!荀军师此言差矣——” “此计甚妙。” 袁绍却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视线徘徊在二人之间,荀谌见此一如以往垂下眼眸,容色出众却少言寡语,这位颍川大族出身的名士素来低调,低调到有时候争来吵去的袁氏文臣武将都会忘记还有这么个人。 可实际上这却是个由不得小觑的人,甚至于袁绍最先能得到冀州这片根据地,其 功大部分要归于他,光凭助袁绍夺冀州这一策,他在袁氏臣中的地位便不可撼动。 袁绍指节轻点着桌案,他掩袖咳嗽了几声,再抬起头来时已无犹豫之意。 “我儿年幼,若二位先生愿佐之,乃是大幸。” 此言一出,满堂名士皆是愕然。 荀谌之意不过是打发田丰一人去青州,可袁绍这话,却是想要叫二人一道离开。 袁绍主力在冀州,欲与曹操决战,而青州又是另一方战场了,如今之意……再结合荀谌本人一直有些微妙的身份,兄弟皆是曹操重臣,侄儿在益州位高权重,可真是叫人不得不多想。 荀谌神色不变,心中也有一丝惊愕,只是很快就平复了下来,他顺从的接受了袁绍的调遣。 接受如何,不接受又如何? 虽然袁绍多年来待他不薄,但终究是渐行渐远,不似年少时交好,荀氏一族的立场早已明了,尤其是举族搬回了颍川,族人皆入仕曹魏,纵使袁绍不提,心中也总会有些芥蒂。 他待在河北主战场上,虽被称上一句军师,看似清贵,实则常常会被有意无意的排斥在核心决策圈以外。 袁绍早已不耐听这些人吵吵闹闹、争来争去,待安排好了便草草结束了议事,看着吵闹的中军帐再度归于冷清。 一人独处时,他的面上再无笑意,在偏暗的军帐内莫名显得有些苍老,可他站在人前时还似那花团锦簇,不可一世的袁本初。 良久他才取出一方帕子,面色略有些难看的闷咳几声,喉音混浊仿佛有一口浓痰卡在其中。 帕子上赫然是一片猩红,他的面色陡然阴沉得可怕,却听得帐外又一次传来脚步声。 是田丰去而复返,他急匆匆回来,抬眼却见得明公面色极其恐怖,再一眼又是如常没有异样,他心中暗叹自己大抵也是老眼昏花了。 随后他有些别扭的不愿直视袁绍,直挺挺的揖礼,道:“今日见将军咳嗽不止,颇有消瘦之态,还望将军能够保重自身……毕竟大战在即。” 说到大战时,他的语气变得极其不甘愿。 袁绍有些愕然,他迟迟未语,方才对这位老臣的不满不知何时悄然散去,他有些疲惫的合了合眼,再次开口道:“多谢 元皓关怀,孤无事。” “……此去青州,还望珍重。” 田丰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徒留下袁绍一人苦笑。 他将染血的帕子放在火上烧去,火光照亮了他已逐渐衰老但仍能见昔日风采的面容。 他又想起了当时他听得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是如何走向死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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