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麻烦的得是时光吧,要么就得是俞亮。”小林说着,望向斜对面时光的脸,“最佳棋手还得有个发言环节呢!” “我最讨厌发言了。”羽根喃喃说。 “我也讨厌。”林日焕托着下巴,“还好不用去。” 时光本来正嘬着吸管发呆,忽而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叼着吸管抬头,对上小林期许的眼神。“尼叫唔啊?”他嘴里含着吸管,口齿不清地问道。 “早就喊你了,你净发呆。”小林怪道。 “唔。”时光转了转眼珠,不好意思地龇牙笑道,“那,你再问我一遍。” “哇啊,你这个家伙,俞亮每次不在,你就发呆。”小林一语道破天机,时光立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明明是在养神。” “你养什么神,你明明是在出神。”小林敲了敲桌面。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亮地说:“时光,要是你被选为最佳棋手,到时候你就得上去发言啦,哈哈哈!” “呵,他啊……”羽根抱起双臂,揶揄地干笑出声,“他能憋出六个字就不错了。” 时光咬着吸管,闻言,眉头就是一挑。“六个字?”他一口吐掉被咬扁的吸管,看着羽根说:“你这可就看错人了。我当年在学校里头,每个月,啊,每个月哦,升国旗都会代表我们班讲话的。” “就你?”羽根露出一副“我信你才见鬼了”的表情。 “哎,稳妥起见的话,还是选俞亮发言比较好吧。”小林学着羽根的样子抱起双臂,偏又支棱起左手来摸着下巴,“想想也觉得是,俞亮可比时光你靠谱多了。像发言这种事,交给他就没有问题了。” “哼。”时光在他斜对门的桌上半趴下来,脸冲着店里的玻璃门门口。“这话现在说还是太早了。”他道,“票还没投完呢,不是吗?万一——是我呢?” “你是说高永夏会选你吗?”羽根这回嘲弄地笑了笑,“我觉得,他不会的。”“我也觉得不会。”小林说,“我赌一百块。” “哟呵?你还跟赌彩头了?” 时光从桌上直起上身。他朝对面的两人看去,左手往桌上一拍: “一百就一百!” 夕阳无限好。 正午时洒满地面的阳光已经朝东边褪去,金色沉淀,转变为暗调的橙红色。已经过了六点,除了最东边的角落,走廊里的其它地方已经降下昏色。这是一种非常柔和的色调,很像你回忆里的某个东西:蒙着尘埃,柔软又轻飘飘的。 俞亮抬起脸。一点暗橘红色的夕阳光照在安太善的侧脸上,他对俞亮笑了笑。“我来替别人问你一件事。”他说。 “问我?是——”俞亮对他的话颇为意外。 “你认识的。”安太善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去年,真露杯的时候,你跟谁对弈的,还记得吗?” 俞亮立刻怔住。“当然记得。”那之后,他答道。 “嗯。”安太善满意地点头,“还记得就好。我是来替李赫昌九段询问的。他想知道,你现在有答复了吗?” “——询问?”俞亮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是——” 他的神情实在很困惑。安太善于焉停了下来,他的表情里流露出讶异。“就是李九段问过的事情。他希望你能加入他的访学团。” 俞亮遽然一顿。 他不记得有这回事,好像也没有人对他说过。他拧起眉头,苦苦思索了一会,把自己这半年多来的生活记忆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关于这段话的经历。正在这时,安太善的提问却像惊雷一样落在他的心上: “怎么了吗?难道说——俞晓旸九段没有告诉过你吗?” “你是说,我爸?”俞亮猝然瞪大双眼。 “啊,这都是,去年真露杯时候的事了。”安太善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情况,他顿了顿,稍后便细说下去,“你当时跟李九段对弈完,他就去找你父亲俞晓旸九段了。俞晓旸九段当时好像是说,他会回去问问你的答复。 “李九段说过,这是很难得的机会。我们韩国围棋最近二十多年来也算取得了一些成绩,因此,棋院决定组建一批访学团,在世界各地推广围棋。到时候,也会邀请中日韩三国间最优秀的棋手参与这项活动。”他笑了笑,“还能接触到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围棋好手呢。棋院里的很多年轻棋手,都很想加入,不过李九段的条件嘛,也比较苛刻。”他轻轻颔首,“当然,你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李九段比完以后就去找了你父亲,他非常希望你能加入。” 他说完了话,才发现俞亮表情有些怔然,他不由得出声提醒道:“俞亮?”“呃……我……”俞亮的眼神有些闪烁。 “你是,不愿意吗?嗯……我觉得,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去年的LG杯预选赛,听说你没有参加,我跟李九段,还觉得很可惜呢。虽说你还年轻,不过机不可失,可不要耽误自己。中韩棋院最近两年也经常有交流,如果你来韩国这边的话,想参加LG杯或者三星杯这种比赛,也很方便的,而且到时候,还会有很多优秀的棋手一起下棋,对你自身提高,应该也会很有帮助的。” 直到他说完话,俞亮的表情似乎还是在走神。安太善以为他是累了,索性不再多嘴,只是温和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帮李九段把话带给你。” 他拍了拍,俞亮才如梦初醒。他人似乎有点恍惚,随着肩上拍动的节奏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他说。 傍晚的走廊里静悄悄的,空无一物。他的心中却掀起了波浪。 真露杯。 李赫昌。 俞亮抄紧口袋,沿着走廊往外边走着。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否会显得失落。如果不是安太善的话,他以为自己早就把真露杯比赛完的那一晚给忘了。 结果,自己终究什么都没忘。 他沿着走廊往外走。那一晚里发生的众多回忆纷繁交错着,像涌出地底的泉水那样从他的记忆深处显现。他倏然间就想起了很多事,想起自己在寒风萧萧的釜山夜里用长途给时光拨过去的、那二十八个没有被接通的电话;想起自己发过的那么些个没有回音的短信;想起自己从父亲面前离开的那幕。 那时候父亲是怎么跟他说的? 俞亮隐隐约约地记得一些——细想以后好像又不记得了。 他想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了很久的事实。 那个时候,自己好像根本就没有听父亲把话说完。 阳光在傍晚中消散,夜幕渐渐地降临了。在愈发昏沉的路上,俞亮快步走了一会;只是一小会。没过多久,他的脚步就越来越慢,仿佛他的脚跟后头正系着什么重物,一步一拽地拖着他。 他最后还是停下了。 四周都已经变黑,酒店前广场的装饰灯纷纷亮了起来。他蓦然抬头,却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虚幻。 他迷茫了,抄在衣兜里的手动了动,捏住一块类似于长方体的东西。他微微用力,把那只东西抽出来。往来酒店的客人三三两两地从他身边经过,发出欢笑的声音。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玩意。 他用拇指顶开了那东西的盖子,“啪嗒”一声,在夜里听起来尤为响亮。他摁亮了那东西的屏幕,眼里似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想找到某个东西的欲望却很强烈。 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摸索挪动着。当它们停下的时候,他眼前的世界好像才稍微清晰起来。 在这个清晰世界中央的,是一块亮着微光的屏幕,上边显示着一个拖着号码的名字。——“时光”。
第42章 黄昏。 除了捱开一道缝的窗外,四下里皆是无声。 辗转进入了房门内。酒店房间的地毯足够厚,吸走了他大部分的足音。 “永夏哥?” 他试探性地呼唤道。回答他的只有电视机中的人声和中央空调运转的杂音。 他进来前早就敲过三次门,次次都无人应答,好在他身上有高永夏给的房卡,这才不至于在门外干等。套间的走廊很短,五六步便能到头。经过走廊,最先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开着一点缝隙的客厅窗户,整套实木家具围绕中间的地毯摆放着,正对窗户的电视墙下方,挂屏上正映着一部进口外语片。 他伸长脖子,朝里间的卧室望了一眼,又是空的。走廊西侧的浴室里也没有人。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弯下腰把手臂上挂的购物袋挨个放下来。当他直起腰的时候,一条光着的小腿好像在余光边一闪而过。 他先是一呆,而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绕到背对着门口的沙发面前,果然发现一道四叉八仰横在上头的人影。见到这种情形,他的眉头稍稍一拧,但脸上更多地挂着的是一种早有预料的了然。“哎,永夏!”他喊道,边用手去推挤那人从毛巾被下边露出来的胳膊。 对方似乎是睡着了,毛巾被一直拉到头顶,从底下露出光着的胳膊。洪秀英晃了他好几下,那人才懵里懵懂地转醒,窸窸窣窣伸出左手,把脸上蒙着的被子拉下。 那正是高永夏。他下午两点多才回房,简单冲了个澡就往沙发上一窝,不料居然睡着了。 他迷蒙着睡眼,看见是洪秀英,口齿含混地问道: “几点了?” 洪秀英却答道:“太善先生都复完盘了。” 高永夏一怔。他从沙发上撑起上身,慢慢地坐起来,抬手抓了抓睡塌了的头顶。“哦。”他干巴巴地答道。 “‘哦’是什么意思?”洪秀英盘腿在他面前坐下,一脸无奈地说,“日焕说,太善先生还问他你为什么没去。真是的。”他苦恼地说,“你这样很任性耶,太善他说不定会跟李九段说的。” “那就让他去说吧。”高永夏打了个哈欠,一副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把脸朝向里边,只把自己的脊背留给洪秀英,“反正去不去都一样,还不如回来睡觉。” 洪秀英盯着他的背影瞧了一会,鼓鼓腮帮子,挪了一下坐姿,“听……日焕说,你上午没接受采访就走了。” 背对着他的年轻人安静了片刻,幽幽回答:“有什么好采访的,难道要我传授失败经验? 哼……”他扯了一下滑到肩上的被子,声音陡然放轻了一个度,“我是输了嘛。那些棋迷啊,大概不会喜欢听吧。” “但是,你可是,主将啊。”秀英接道。 “那就给我一点特权啊,我是主将嘛。”高永夏背对着他说,“主将就不能因为觉得太丢脸所以不想接受狗屁采访吗?有没有搞错。” “你——”秀英扭着眉头,对他的行为感到非常棘手,“因为你没在,日焕被记者包围了哦。”背朝他躺着的年轻人久久地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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