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的。”他说,“换了是我,也会很难开口。你要是觉得看着我实在很难开口,那我、我出去也成。” 他从床脚站起来,拧过身子。 俞亮坐在他的床头,抱着单边膝盖,眼中似乎有温和的笑意。过了一阵,他舒了口气,把目光放向入夜的窗外。 “如果有一件事。”他说,“你记了很久。然后有一天,你突然发现,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发现是自己错了,由此你想过的一切,都是错的……”他停顿了一会,“对方也许受”到了伤害,这时候你会怎么做?” 时光转了转眼睛。 床头米黄色的灯光洒下来,把他们两人的影子投在墙根上。 “俞亮。”他犹疑着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特别愧疚,特别对不起他啊?”他这才认清楚,那张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脸孔上,闪烁着明明灭灭的自责。 俞亮看了他一眼。他笑了一下,“谈不上。就是。”他动了动肩膀,“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了,除了下棋之外,好像都没跟他聊过太多的事情。每次碰到他。”他抿着嘴,“没说几句,就又会开始聊棋,好像除了棋就没有别的了。” “我一直觉得他不了解我,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不了解他。”他支起右膝,手臂轻搭在上边,“平时不去想,就不会发现。等突然想起来……就发现,居然已经发生过了这么多事。那些,我曾经以为的不了解,是不是也有可能,都是我弄错了? “我之前没想过这种可能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时光从没见他露出过这种表情。 “我跟师兄……抱怨过他。”他低声说。 “嗯。”时光轻轻地点头。 “我还。”他像回忆着什么似的,眼睛往右上方转了转,“我还顶撞他。但是—— “有些东西,我坚持了很久。”他咬了咬下唇,“结果发现……那可能都是我的错觉。” 他的声音里又出现了刚才时光听见过的那种无地自容一样的尴尬。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它明明是懊悔的发言,听上去却像是需要安慰。 时光转回头,他笑了笑,说道: “我倒是觉得,你跟俞老师挺像的。”他吸了吸气,晃着两条腿,“俞老师在队里的时候,我们可怕他了。哎,你知道吗,我室友跟我讲,国青队前年吧,有个人,复盘的时候笑了一下,就被俞老师喊起来解题了。” 他看向俞亮:“你猜,为什么?” 俞亮含着点笑,他摇摇头:“不知道。” “哎,一看你就是好学生当惯了。”时光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我跟你说,在老师看来,你上课,是吧,上得好好的,突然笑起来,这说明啥呢?这说明你在开小差啊。俞老师在讲台上那么一瞅,这哪儿成啊,赶紧的把你叫起来。那同学,啧啧啧,太惨了,还没解出来呢,就这样站了半节课啊。” 他说完就笑了,俞亮也跟他笑起来。 “哎,不过说真的。”时光想了想,“最一开始啊,听说你爸要来教咱们,哎哟喂,我跟你说,全队人都炸了。你说说,就咱们这代棋手,哪个没打过俞晓旸的谱?你爸对咱们来说,那简直就是棋坛周杰伦呐!还不收咱们出场费的那种。” 他龇牙笑起来,又像咬耳朵一样放轻声音,朝俞亮说: “哎,我当时吧,看我室友激动的那样,我算是懂了。”他看向俞亮,“我觉得你小时候肯定也有,就那种——”他一拍大腿,“‘这——是——我——爸’!那种感觉,是不是特自豪啊你?” 俞亮被他说得笑出了声,肩膀都在发抖,头也跟着点了几下。他们笑了一阵,时光慢慢地敛起笑容。 他的目光短暂地在地上沉了沉,微微点着头,“我小时候,爷爷对我一直很好。他护了我妈和我很多次,后来就不认我爸了。我妈呢,虽然很忙,但她很爱我。我以前——”他慢慢地摸着脖子,“我以前,也挺、挺任性的吧,感觉没少让他们操心。”他道,“你问我‘会怎么做’,我还真说不上。” “俞亮,是你带领我走上职业棋手这条路的。那么你呢?是谁带领你走上这条路?”时光停了停,“如果要我告诉你,你应该把这一切都忘掉,当过去了,当没有发生过……那我确实做不出来,因为你做不到,因为你还在下棋,因为让你站在这里的人,有俞老师的一份,而且是很大的一份。如果你连他都能不在乎,那你就太混蛋了。” 他眨了眨眼,慢慢让自己跟俞亮对视。 “你以前说过……我是唯一的那个,你不想被看轻的人。”他说,“其实你说错了,还有一个人,你也不想被他看轻,那就是你爸。你在乎他,你不想让他失望,你想让他看见你。如果你现在没有在下棋,那可能对你来说,他有没有看见你也不重要,但你偏偏在下棋。” “所以,你一定要去面对他,不管这对你来说要跨出多少步。只是……”时光垂着眼睛,“我却不能回答你,你应该去找他说清楚。” 他的声线黯下来。房间的光和影仿佛在突然间融化,他轻轻地抬头,视线穿过俞亮的肩头,好像在虚空中触碰到了九年前在黑白问道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没有碰到自己之前是怎么样的?曾经,时光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俞亮是怎么来的?怎么成了现在的他?一切好像都很莫名,可他在棋院背过的几百张谱却是真实的。 他不能确定,如果不是俞晓旸在那时告诉他自己得了一百分,他还会不会有今天?还会不会像后来一样努力?他不敢对这个问题轻下结论。 点地消磨干净为止。 那实在是很可怕的事。 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磨灭了希望。 “如果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那你应该去找他道歉。”时光低声说,“但——这肯定”不是一下子就能做成的事。要是真的那么简单就能做成,这件事也就不重要了。”他在床边拣了个靠近俞亮的位置坐下来,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耳廓。 一阵风从窗外经过,撩起窗边的帘子,他晃了几下腿,用吊儿郎当的口吻说:“我没法给你出主意,不过……不管你怎么做。”他转向俞亮,“我都会支持你的。”“还有啊,下一次,不要再说‘对不起’。” 他一撑双臂,从床沿站起来,打了个响指:“我去洗澡喽。” 他顺手抄下衣帽架上挂着的浴巾,搭在肩上,一蹦一跳地往浴室去了。 对着他一蹦一蹿的背影,俞亮先是笑了笑,又静静地看着浴室那扇闭合的门。
第44章 下一位上场发言的人是中国的领队方绪。 趁着轮换人次的间隙,小林在左手边敲了敲时光的胳膊: “其实有的时候吧,我真的不明白,韩国人脑子里都装了点什么。” “嘘——” 时光连忙把食指竖起来贴在唇上,低声道:“咱们后边坐着那排里可有不少懂中文的,你也太嚣张了。” “啧,瞧你这怂样。”小林对他投来蔑视的眼神,“你也不看看,咱们后面今儿才坐了几个人。有小马哥在,谁敢坐那排啊?” 时光愣了愣。“小马哥是谁?”他问。 “就是最拽的那个啊,你看——” 小林把手伸过他颈后,时光转过头,看见斜后方座位上坐着的脸色阴郁的高永夏。“高、高永夏?”他回头,眼睛瞪大了一圈。 “对啊。”小林的眼里莫名闪着光,“你没觉得他臭着脸的样子很像小马哥吗?你看啊,他脸臭成那样,棋院其他人都不敢跟他坐在一块了。” 听他说完,时光不免又转过头,朝后排打量了一遍。 除了最右侧的四个北斗杯参赛棋手外,其他座位上还真就没坐几个人。 他看回小林,憋着笑说:“你怎么老爱给人瞎取绰号啊。” “这不是我取的。”小林用手拢在嘴边讲,“林日焕昨天喝多了说的。” “嘿嘿。”时光皮笑肉不笑,“不实诚啊你们,背后说人。” “何止,我们还说你了呢。”小林一边讲,一边露出坏笑,对他挤挤眼睛,“发言稿你写好了吗?” 时光被他问得一怔。 “当、当然。”他嘶着气干笑,脸上满是心虚。 “真的啊?是你写的吗?”小林立着眉毛问他,一只手不安分地朝他口袋里摸,“稿子呢稿子呢?我瞅瞅你都写了点啥。” “啧,去去去。”时光推开他,“我这等会儿上台还要用呢,给你搞掉了我回头拿什么发言。”“你……”小林气短了一阵,他扶额,“你有没有搞错?最佳棋手发言你还带个稿子念啊?”“谁说我要念了啊,我这叫临阵磨枪。”时光振振有词。 工作证的人半蹲着小跑到小林的座位边上,隔着一个座位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时光说:“下、下一个是、是——” “是我?”时光倒钩时食指,冲自己指了指。 那人点头。时光感觉耳朵根突然冲上了一股热血,他有点傻气地笑了两下,连连点头:“嗨!嗨!” “说啥呢你?”小林用胳膊肘捅捅他。 “我这不是告诉他我知道了吗?”时光扭头一本正经地讲,“是是是,这个意思。”“那你说‘嗨’干嘛啊?”小林哭笑不得,“那是日语啊大哥!” “管他日语韩语。”时光舒了口气,一边理着领结,一面做了个潇洒抹头的动作,“问的是我就对了。” 他理完领结,随手对小林抛了个飞吻,动作十分夸张。小林只觉得背后电流般淌过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挥手赶他走:“走走走,光明的前方在等着你呢时光二段!” 时光自然不用他赶,颠儿颠地就趟到讲台侧翼。他先是避人耳目地找了个不太起眼的位置站好,再伸手进裤兜里掏弄起来,掏出一只叠成块状的纸团。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上场前再背两句,手指摸到纸面,他眼皮一跳,只觉得指尖底下触感不太对劲。 他把那团纸拿到眼前来看了一会。两分钟。他又不死心地再把那团纸对着门外的光线拎起来看了又看。 虽然眼前的东西同样是白色的纸,但时光这回终于能确信了,被自己带出来的这个,的确是一块,叠好的餐巾纸。 他盯着那块餐巾纸看了足足一分钟,两眼从原先的模样渐渐地放大了。 此时此刻,距讲台侧翼两百多米远的观众席第四排上,俞亮刚刚从自己的西装胸袋里发现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折好的纸。 他愣了好一会,把那张纸徐徐打开。 那是他昨晚给时光写的发言稿。 他拎起这张稿纸,看了一会,眼神缓慢地上移,移过面前的稿纸,把目光投向讲台侧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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