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难达成的事情,通常也是不有趣的。 过日子有时是一门玄学,因为时间会在你不清不楚的时候流逝,尤其会在你忙着迎难而上的时候流逝。对时光来说,升组训练赛结束后的大半个月,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虽然那时他已经不用再接受强制训练,但每天复盘的习惯已经养成,不做他反而不舒服;可一旦做起来,他积累的读谱经验已经见长,阅读对局的能力比之前提升了不知道多少倍,一盘棋搁在面前,能看见的东西也比之前多得多,搞得他经常在纹枰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天数下来就是琢磨那两三盘棋。 在一盘又一盘的棋之间,大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光阴的流逝如此之快,以至于他今早在车上摇摇晃晃地醒来时,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怀里,抬眼朝天花板看去,眼底清清楚楚倒映着上头镶嵌的纹样,他心中明明白白地想:“我总算还是到这里了。” “时光。”方绪在一边唤他,他微微一怔,转头看见方绪对他挤眼睛,眼里略有责备之色。他吐吐舌头,挪了挪屁股,坐得离一侧的羽根更近了些。 他循着方绪的话往羽根旁边坐,羽根对他却看也不看,一开口竟然隐约有股子京腔,差点让时光走神: “阿宏说,高永夏和林日焕两个人可能没有练习双人赛。”他冷笑,“他比我早一步去了韩国棋院,问到认识的人,都说这两个人几乎没一同训练过。” “双人赛并不少见,但也不多见。”俞亮说,“从他们的谱面来看,想让这两个人一起搭伙恐怕很难,他们的想法,在情理之中啊。” 方绪没有插话,反而看向时光。时光抓了抓后脑勺,算是领会他的用意,想了想接道:“如果是高永夏来,即使让他一个人拖着林日焕,在双人赛里也未必没有赢面。” 他话音一落,羽根便扭头看向他。“你怎么这样说?”他问。 他话里有股来势汹汹的戾进,时光对他一瞧,眼看他好像生气了,连忙笑道: “我这不是看林日焕下棋用力重么,你瞧瞧。”他边说,边用手指掀出压在底下的一张谱,“国手战这一场,对方这一挡,明明是在按着他入套,他还偏偏就是要往里跳,跳进去以后下扳,而不是上跳再脱先。这个人跟谁下都是这样,明知道前面有坑,他也会跳下去滚一圈,再蹦跶上来给你看,让他退一步都不行。” 羽根听完,哂道:“韩国人下棋,不都是这样吗?” “‘都是’?”时光拱拱眉头,对他露出疑惑的神情,“你说‘都是’?你跟他们每个人都下过啦,就说‘都是’啊?” “你——”羽根伸手想指他,话却被俞亮截走: “韩国流确实杀伐气重,林日焕是崔申元的学生,他跟他老师一样没什么奇怪的,但高永夏的老师李赫昌却有些差别。” 羽根的手空伸出去,半路听见俞亮提到李赫昌,猛地想起俞亮之前在真露杯上输给李赫昌的旧事。他从早上开始就对俞亮有些无名之火,没想到这么快就得了机会,下嘴时不禁夹枪带棒地说道: “也对,你输给过他,是比我们都清楚。” 他话是对着俞亮讲的,时光却听得眉头一紧。他原来就有点口无遮拦的毛病,心里一急就容易顾头不顾尾,当下脱口而出: “就算是输过,也不会‘都清楚’。” 方绪在一旁喝了一半水,被他一说,差点把水呛进气管里。“时光——”他开口想阻止,结果却来不及了。 “棋手本来就是会变的。”时光针锋相对地说,“李赫昌也会变,你也会变,我们都会变,谁知道后来会变成什么样?小半年前下的棋而已,对对局的两个人来说,都决定不了什么。如果真觉得自己靠一局棋就能了解棋手的全部,那你还拿这么多棋谱过来干啥啊?自己在房间里窝着看不就行了,干嘛还来跟我们讨论啊?” “时光。”方绪听出他正是气头上,转眼看见羽根的脸上气色不对,一开口把已经偏离的话题硬是扯了回来: “高永夏不论是比赛经验还是实际成绩都优于林日焕,他又是主将,二人赛时让林日焕辅助他很正常。时光,你在双人赛的时候,不也要辅助俞亮吗?” “这才不一样呢。”时光回道,“我对俞亮,那是辅助。林日焕对高永夏则是未必,他力气虽然大,与高永夏比还是缺了不少,高永夏下棋的时候也不会像他一样,看见什么都往里跳,他俩说到底这儿就长得不太一样。”他抬手指指自己的脑门,“到最后,就会被迫跟着高永夏走,辅助怎么能是这样啊?” 羽根嘲笑道:“那这不是会输吗?你怎么反而说他们赢面不小?” 时光嘴巴一抿,看见他瞪着自己,满脸都是促狭,反而笑着说: “下棋又不是一个人的事,他要赢,就得有人输啊。我们都不是专门下双人赛的棋手,也就赛前培训了这么点时间,真到了对局中,会下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高永夏这人,估计下着下着就会把双人赛下成他一个人的个人赛了。两个人关系再好,也比不上一个人对他自己的了解深啊!” “两人赛呢。”方绪点了点桌上散落的棋谱,“要的其实是一个‘一加一大于等于二’的效果。这就需要两个人配合好,否则,一加一不光连等于二都做不到,还有可能小于一。高永夏和林日焕会是哪种情况,不好说,但如果他们真的打算放弃双人赛,他们对单人赛肯定会抓得比之前更紧。” “师兄。”俞亮从方才开始就没开口,时光往他看了几遍,都只看见他端详桌上棋谱的侧影。他似乎有意让其他人先说完,才转头对方绪道: “你上周不是才跟我们说过,这次北斗杯,双人赛对各国来说都不是亮点。” “是啊。”方绪点头,他看了看俞亮,又转向坐在斜对门的时光,“你们几个呢,都算得上是个人风格比较强烈的棋手,真下起双人赛,可能不如单人赛那么好看。但是,好看或不好看,从来就不是比赛的目标。 “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赢。所以啊,就算高永夏和林日焕真的打算放弃双人赛,我相信呢,真要比起来,他们也不会眼看着自己输掉的。” 羽根在他对面挠挠脸,他的脸上还有点发红。方绪已经把话题带到了别处,他自己也明白,再追问下去难免要讨嫌,只好悻悻地坐回原处,把散在桌上的棋谱叠起来,低着头说: “我、我得回去了。老师应该也醒了。” 他收拾棋谱时,时光在他斜后方直做鬼脸。方绪看在眼里,也只装作没瞧见,和和气气地招呼他: “待会再见。” 羽根闷声“嗯”了一句,抄着棋谱往门边走。方绪站起来,很有风度地给他开门,自己也跟着往门外走: “我送你一下。” 他丢下这话,抬手把门顶上了。 门外就是走廊,里面人来人往,杂音不少。时光见他出去时还顶了门,回头对坐在对面的俞亮一挤眼睛,鬼鬼祟祟地猫到门后,把左耳朵贴在门上。 俞亮好笑地望着他,好一阵子都没说话。等时光从门边溜回来,他还是坐在对面,含笑的双眼直盯着时光,眼里头像撒了星子似的亮。 时光被他看得直挠下巴颏: “你干嘛?” 俞亮看了他一会,才缓缓地问道: “你生什么气?” “……啥?”时光在自己颈子里左挠又挠,把他的下巴到颈窝间挠出了好几条红杠,“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什么时候?”俞亮挑起眉,他的眼里宛如有黑色的水波在流淌,“我也没觉得自己很了解李赫昌。” 他说到这里,时光挠着下巴的手才顿住了。 “我——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呢。”他讪笑,眼神多了几分闪烁,“我、我可没跟他生气。” 他一开口,脑海中就把方才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再瞧坐在对面的俞亮的神色,心知自己瞒不过去。他一开始在心里盘算,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就会转来转去。 俞亮都不用看他,心下就已经了然。他意到唇边,嘴角就翘了起来,终究笑意难掩:“这次,你跟我都是代表中国出战的。盯着我们的人有很多,说话要注意一点。” 他讲到尾,眼睛微微敛起来,左手搭在床边的茶几上,细细摸索着案边的棱角,低声说:“还有,谢谢你。” “……嗨。”时光脸上一烫,他在下铺边上荡了两下腿,一翻身把自己扔进下铺的被单里,滚了半圈,脸压在床单上,瓮声瓮气地说: “我,我看他那样儿,那叫一嘚瑟……反正,反正跟你没啥关系,我就是不爽他那样。” 他哼了一声,忿忿说:“他是主将,后天我挨不到跟他对局,便宜他了。你可得争点气,千万别输了啊!” 俞亮接话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嗯。” 时光在床上滚了半圈,耳里听见他的声音,古怪地从铺上翻身坐起来。 “你这人。”他挠挠后脑勺的头发,眉头皱紧了,“就不觉得生气吗?这小日本阴阳怪气的,明明就是——” 手在桌沿上抠了两把,才含笑接道: “我生气啊。” 他的表情让时光看不懂。他挠挠头,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在外头又响了,心思当下就分成了两半,一半想的是到站的事,另一半却不自主地黏在了俞亮的身上。 他说他生气了,时光想,那他还笑什么?
第27章 按照日程,在受邀参加完韩国棋院组织的列车观光以后,棋手还有约一天的修整时间。 观光的时候都盘算着后天要比赛的茬儿,挨着这份上,谁跟他谈别的他都会嫌麻烦。嫌归嫌,再嫌也不能不做。 眼瞅着快要到站,趁收拾东西的间隙,方绪抓紧时间给他和俞亮上了一课。时光撇撇嘴——想都不用想,这种“附加课程”对俞亮来说意义不大,方绪八成也是说给他听的。 听着方绪口述的日程表,他默默地揉揉鼻子,鬼头鬼脑地去看坐在一侧的俞亮。 列车沿着京釜线飞驰,时近中午,百叶窗的扇叶已经全部打开。刚下过雨的天空白得发亮,亮得又发灰,散下来的烟一般的天光,像张开五指的手掌那样穿过车窗,笼在车厢的铺位上。 时光偏了偏脑袋,烟色的天光朝他的瞳孔深处涌入,他深褐色的虹膜微微地缩动,上面映出俞亮坐在窗边的身影。 烟一样的天光反笼在俞亮对着窗户的那一半侧脸上,对着时光的那半边脸则有些逆光。时光不自觉地盯着他的侧脸出神,愣愣地瞧着天光在他英挺的鼻梁上化为一条银白色的细线。逆光的衬景里,他的脸跟脖子是同一个色,比他身上穿的那件米白色的呢大衣要稍微暗些;但时光也瞧得清他伸在茶几上拿杯子的右手。杯是白瓷制的,他的手背跟杯子几乎是一种颜色,隔着段距离来看,倒好像他的手在窗子下边发光,惹眼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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