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绪捏着杯子,见他说话时,脸上刚刚那种不快的表情似乎已经一扫而空,倒没有什么耿耿于怀的神色,脸上多了几分会心的笑意:
“朴九段那儿,当年可是很热闹啊!”
羽根点点头,朴永烈是他的半路老师,谈到这位老师,他的神情温和起来:
“老师他,跟别人不一样。我在日本、韩国和中国的棋院都待过。在我们日本,不同的老师门下,弟子之间互有差别,虽然经常手谈,但没有一个能像老师家里那样,大家都坐在一起下棋的。朴九段的家里,不光是棋院的学生,别的老师的门生,甚至是一些喜欢下棋的业余人士,都会过来找他。我记得。”他眼里带着笑,抬手给方绪比划了一阵,“他家里的客厅很大,装修是日式的,中间镂空,镶了一张特别大的桌子,里面装了被炉。哎呀,冬天的时候,我们就把脚塞在里面下棋。”
“嗯。”方绪想着,附道,“之前小——俞亮说想去韩国学棋的时候,也是老师主张要送他去朴九段家里的。我记得,那时候,李赫昌九段的风头正盛。”
“李九段只收了高永夏这一个弟子。”羽根说,“我想,他在这件事上应该没花什么心思。况”
且……”他挠挠脸,“如果要我选的话,我应该也会选朴九段吧。他早年曾经在日本学棋,日语说得很好,棋风跟我父亲也很像。”
他提到自己的父亲,眉目间多了一丝暗沉。方绪执杯的手一顿,抬头向他的面孔上望了一会,双眼一转,还是问道:
“羽根先生的话,近来怎么样?”
“爸爸嘛。”羽根半垂着眼睛,右手拇指在杯壁下摩挲着,“他在京都开了道场,听妈妈说,他经常不在家,都在道场忙事情。”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忽然一亮,“方绪前辈。”他问道,“俞晓旸九段,现在在忙什么呢?”
“……老师的话,大概跟你的父亲羽根先生差不多吧。”方绪看出他的用意,他笑了笑,“都是下了一辈子棋的人,退役了也不是不能下,不下棋反而奇怪。”
羽根轻轻颔首,歪头喝了口水。他的汉语说得很流利,但只要一开口,他说话的神态就很能让中文母语者认出他日本人的身份来,这副光景在方绪眼中颇显得有趣。
“方绪前辈。”他放下杯子,食指和拇指在杯沿下扣紧,“其实,这回,我听说,俞亮是中国的代表时,我很开心。”
“哦?”方绪轻轻抚掌,他心思转得快,问道:“我猜,你想跟他比一比?”
羽根郑重地点头,他舒着气,说道:“在国内的时候,我就听棋院的人提起过他。我觉得,我们两个很像。”他的声音放轻了点,眼神间或向方绪身上闪烁。在确认没有引起方绪的反感后,他才接着说:
“他的父亲,也是中国围棋举足轻重的人,跟我的父亲一样。在没到这里来之前,我已经做足了训练,棋院里的人,也都认为我们两个可以一比。我——我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教诲,为了不辱没他的名声……”他道,“一直以来都在辛苦地训练着,从来不吝惜自己。
“我、我很想知道,自己跟俞亮对局,结果会是什么样。”
“中日围棋继承人之间的较量……这样的吗?”方绪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讲。列车不断地晃动,轮毂辚辚,轧过钢轨,晃得车厢里的人摇摇摆摆。
羽根的笑也摇摇摆摆的:
“不,这是围棋新生代之间的较量。”
到站时的尖啸声长长地拖响在车厢顶部。
俞亮的脚步在餐车车厢的前半段停下。几个要在庆尚南道下车的人正拎着箱子从他后边的车门里往外走,他避过了几道肩膀,抬脚朝餐车另一头的车门走。
那抹白色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朝向敞开门的外头站着,似乎正在出神。
这里并不是终点站,靠站的时间不会太久,眼下还没过早餐的餐点,餐车车厢里四处分散地坐了些人。经过第三排车窗时,他扭头向窗外望了望,发现外边下雨了。
地垫吸走了他的足音,等他静悄悄地站到那抹背影的身后时,他从车厢另一端的玻璃门上瞧见了时光正向门外的面孔。
色的光芒。一时间,俞亮没有立刻惊扰他,他对着两人另一端的玻璃门望了一会,只看见时光的眼睛是闭起来的。
他朝那扇门看了看,又看向面前的肩膀,等靠站时间差不多了,才出手在对方的右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他一声不吭地从背后拍人,是谁都要吓一跳。时光被他吓得差点从门里摔出去。他大叫一声,扭头看见俞亮站在后边,含着笑望向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干干干干啥啊?能出点儿声吗你?”
“一大早就没见你。”俞亮说着话,眼神朝门外晃了一下,“我还想你是不是来吃早饭了。”他一讲完,时光立刻一声怪叫:“哎哟,不好!”
“怎么了?”俞亮的眉头挑起来。
“你、你不说我都给忘了。”时光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到一边,往餐车前部走,“我让他们给我烤根热狗肠儿,呆了半天了都,也不知道好了没……”
他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俞亮跟着他进了车厢,瞧见他从餐车前台那里接了两根肠进来,脸上微微一怔。
时光不懂韩语,俞亮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对方交流的,只看见他接过烤物,笑嘻嘻地跟服务员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通。收银的是个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对时光的一通乱讲显然是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两条眉毛都快拧成倒八字了。时光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一通乱讲,讲完了还捎上英语了,连声“thank you,thank you,thank you very much”,抓着两根肠就把姑娘撂后头了。
他径直走回俞亮面前,把左手的烤肠一把塞对方手里:
“来,不要客气,我赏你的。”
“……你。”俞亮举起手里那根散发热气的烤肠,抬眼看到他满脸得意的样子,失笑:“你会说韩语吗,你是怎么买的?”
“买根烤肠,要什么韩语啊,比划比划不就完了么。”时光叼着烤肠,口里乌噜乌噜地,手上给他做示范。他举起左拳,松松地握着,四根手指跟拇指之间虚拢出一个圈:
“喏,就这样,先把这个给她看。”他跟俞亮说,“你瞅瞅啊,这,这就是个肠。”他右手食指往自己虚握着的四指指节上点,“然后呢,再,这样——”
他又举起右手食指,对俞亮晃了晃,而后伸直了插进自己左拳里虚拢的那个洞:“这,这就是,烤肠的那个串子,懂吧,就这么给她看,人家很快就懂了。”他一边示范完,一边把叼在嘴里的烤肠咬下半截,满脸都是得意。
俞亮被他整得哭笑不得,他说:
“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你不如把我喊起来。”
“我看你不没醒么,再说了。”时光叼着烤肠,逆着车厢号码往里走,“这软卧吧,这么大了我也是头一回坐。还别说,昨晚上睡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睡下来,跟睡在摇篮里似的,哐啷哐啷咱就到首尔了,睡得舒服,要不是肚里没油水,我还不起来呢。”
他三两口咬完了烤物,伸手把签子丢进垃圾箱,脚下走得又轻又快。俞亮看出他心情不错,遂不再多话,跟着他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离到站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不到,俞亮想了想,觉得是时候去收拾一下行李。等看见隔间门的时候,他朝前问:
“你车票带了吗?就是那张卡,那里面有芯片的,待会你得拿来兑门上,开门的。”时光扭回头,他脸上神情一震,俞亮一看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他吐了口气,问:“没带?”
“呃……嗯。”时光摸了摸后颈,看见俞亮的表情,讨好般地笑起来,“这不,还有你吗?”“你,可真是——”
俞亮连连摇头,他嘴上数落,手里还是摸出卡片,在门锁上贴紧。
隔间门“咯啦”一响,时光拍手:“好啊,高科技啊!”
他先俞亮一步拉开门,转头想朝里走,脚步却顿住了。
“怎么?”俞亮看见他不动弹,从他身后跟上来,目光越过他的肩头,人也跟着一愣。“哦,你俩回来了?”
方绪坐在下铺上,看见他俩在门口,他抬手朝他们挥了挥:“进来啊。”
在他对面下铺的位置上,年纪与他们相仿的人抬起脸,他的目光在俞亮的脸上扫过,又停留在时光的脸上。
“羽根秀树。”他说道。
他大概没有想专门自我介绍的意图,至少现在没有。刚说完话,他就低下头去了。
下铺上也找了个位置坐下,齐齐把目光投向方绪跟羽根之间的桌子上。
那上面,正摆着几张散落的棋谱。
第26章
微雨连天,天光受十几叶窗扇的切割,投到车厢里时,已经没了影子。
时光半托着下巴,暂时还没让自己加入到窗边的研讨会中去,尽管他早前已经留意到了方绪频频朝自己投来的眼神。他心底里有些犹豫,眼神飘飘忽忽地往俞亮那头望。
近半个月来他老在跟俞亮下棋,俞亮没出院就在病房里下,出了院就拖个椅子跟对方在围达的训练室或者他自己的房间下,下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养出了新习惯:犹豫不决,就去看俞亮的脸色。
哪知道现下里俞亮正把心思放在方绪跟前的那张谱上,他望了几回都是无果,白白浪费感情,索性摸摸脑袋,自己坐在另一头暗暗地思考。
方绪大半个月前在医院的那晚的话他还铭记于心。而今,决定了自己能否拿到主将之位的关键人物之一似乎就坐在自己的右手边,他想到这里,转眼去看坐在方绪对面的羽根秀树,没看几眼又觉得这人好像无聊极了,只是不晓得日本队另一位参赛的棋手是怎样?
他觉得自己能赢,不管对手是日本队的哪一位——倒不是他自负,恰恰相反,从升组前再到升组后,时光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训练,他只知道,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赢”或者“输”已经不再是一种估计中的直觉,而已经是一条他能在心中看得清、摸得到的准线。这种“准头”来自于他受过的所有训练给他打下的基础,或许一个多月前他还不能完全体会俞晓旸的用意,但今时今日他已经能对这个用意的效果感同身受。
那些训练,教会他的远不止是对局的能力,更是阅读棋局的能力。他不仅学会了下棋,还学会了分析棋局,甚至分析对手,这些变化给他带来的效益早就远远盖过了他在头一个月里品尝过的一切酸楚。
下棋,冷静地下,用头脑去下,排除一切情绪干扰地去下,这是棋手必备的素养。这样的道理讲起来并不难,但时光直到现在才清楚它们的来之不易。
他更清楚,比起得到它们,保持它们要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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