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等他回来再开。”邓柯平接道,“跟你说了,今晚是老俞来查寝,你想被他抓个现行吗?” 他说着,从床帘里伸出头,朝寝室中央一片狼藉的桌子上努努嘴。 时光一扭头,也跟着朝桌子上看了一眼。 阳台上半开着窗户,空气流通得快,他站在水槽边上没觉得有什么,可他一把头伸进寝室里,就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孜然味。 离阳台门两步之遥的桌上,此刻只剩下了几盒残留着油脂和酱汁的锡纸盒,里面的烤串早在半小时前就被106的四个人一阵风卷残云干掉了。 “我觉得,咱们还是快收收吧。”范筚蓝拿了根笤帚,正弯着腰掏被时光一不留神踢到桌肚下边的鸡骨头,“宿舍里不许吃外食来着……” “宿舍里还不许垃圾桶里有垃圾呢。”邓柯平哼哼地笑了两声,“哎呀,阿先说他要收,那就让他来吧,小范你别折腾了。” “我这不是。”范筚蓝佝着脖子,声音从桌子底下冒出来,“我这不是就怕俞老师来查吗,阿先去北三打水了,一时半会又回不来,你们闻闻,这屋子里全是味道,牵条边牧进来都知道咱们刚刚在干什么。” 他们话说到一半,门外忽然“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谁啊?”邓柯平撩开帘子,朝门口伸着头。 “我。”门外声音有些模糊。 时光一够脑袋,冲门外喊:“天王盖地虎!” 门外接道:“美邓一米五。” “我靠。”邓柯平翻下床,几步走到门边,拧开门把:“为什么又是我?” “那下回换个人好啦。”黄麟先提着四只水瓶进来,“时光一米五。” “……我才没有一米五呢。”时光刷着鞋,在阳台上反驳道。 “谁一米五都行,押韵嘛。”黄麟先乐呵呵地朝他笑。 他今天心情看上去奇好,甚至给人一种红光满面的感觉。时光想,大概是因为他所在的主队最近成绩不错的原因。 黄麟先在队里的成绩不算好,不是因为他不努力,而是因为他不得不把一部分时间匀出来给他在围乙的队伍。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本来应该可以有更好的成绩。 “嘶。”黄麟先刚把寝室里所有人的水瓶都撂下,转头就看见桌上一片狼藉的模样,他揉了揉眉心,一脸无奈: “不是,你们几个怎么一个个的只会吃不会收的啊?” “不是你说自己心情好,要为人民服务一回吗?”时光在阳台上晾着他刚洗完的鞋,随口接道。 “我说归我说,这都几点了,老俞该来了啊,你们真是一点都不怂的?”黄麟先讲,“这不是在干着了嘛。”范筚蓝在桌子底下用笤帚尖打了打他的脚踝,“脚!” “看看。”黄麟先一边感慨,一面去阳台拿寝室里的另一根笤帚,“看看人家小范,多勤劳,再看看你俩呢?” “臣妾做不到啊。”邓柯平答得非常言简意赅。 “这是我们在给你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时光拍了拍他的肩,“去吧,皮卡先,证明你是我们寝室最勤劳的人。” “我谢谢你啊。”黄麟先用肘击了一下他的背后,提着簸箕进了寝室。 他刚弯下腰,门外又一次传来敲门声:“咚、咚、咚。” 四个人陡然一愣。 邓柯平缓慢地从帘子里伸出头,他先扭向身后的三个室友看了看,又把脸转向门口。“谁、谁啊?” “我。”门外依然是道模糊的声音。 “你谁啊?”黄麟先正单手用笤帚扫着地上的烧烤竹签,他一不留神,话就先出了口。“……俞晓旸。” 范筚蓝本来在喝水,听见外边这一声,整个人都喷了。 “卧槽。”邓柯平从床上蹿起来,“这这这这,这怎么办啊?东西没收完。”“你现在才问怎么办?你早点干嘛了啊?”黄麟先大怒。 “别别别别,别吵了,赶紧收。”范筚蓝开始在桌上捋吃剩下的残渣。 “收毛线啊,味道好浓的。”黄麟先扭头朝向阳台,“时光你快把窗子打开,散味儿。” “我开了,我开了啊。”里头三个人手忙脚乱,弄得时光也跟着开始手忙脚乱,他刚把窗户拉开,就看见范筚蓝抱着一堆锡纸盒进了阳台,“放哪里?”他问。 “啥……啥?你要扔这里啊?”时光眼看他要把垃圾塞进水槽底下,“别别别,这底下本来就潮,你这再一堆,回头不好收拾啊?” “那扔哪儿?”范筚蓝抬头问他。 106寝室的门又一次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来……来了!”邓柯平犹犹豫豫地朝门边走。他刚走出去两步就回头朝阳台招手:“你俩搞快点啊!” “不管了!”范筚蓝摇摇头,把那堆锡纸盒往时光怀里一塞,“你来弄!” “啊?”时光就这么愣愣地被他塞了一怀散发孜然味的锡纸盒,他左看右看,横竖没看见能塞得进这么一大堆垃圾的地方,再看寝室里的垃圾桶,显然已经被塞满了。他朝寝室里喊:“不是,小范,小范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 门敲到第三下以后,俞晓旸总算才见着开门。 外头估计是下了点小雨,寝室里暖烘烘的,他走进来时,身上萦绕着一股微凉的气息。他的头发上结着层细密的水珠,肩头和脸上也有点水渍。有了点年纪以后,只要他不戴眼镜,看上去就会跟路边你经常会遇到的那种中年人无甚两样。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寝室里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忽然间消失了。黄麟先、邓柯平和范筚蓝都在桌前拖了把椅子,俞晓旸一进来,他们的目光就纷纷从那些椅子上朝这个男人投来。 “俞老师。”范筚蓝率先打了招呼。他是四个人中资历最老的,俞晓旸从前任教的时候,他”也在。 “嗯。” 俞晓旸没说什么话,他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眼镜。在三个人投来的极具讶异的目光中,他弯下腰开始检查门边的插头。 本来他没有查寝的职责,不过今天情况有点特殊,适逢国青队的宿管偶有家事,他便暂时替了一晚。俞晓旸是那种能把任何事都做得一板一眼的人,讲棋就是讲棋,查寝就是查寝,从门边的电线老化程度检查到衣橱旁的插座,他一个个地戴着眼镜查过去,仿佛比真正的宿管还认真。 回头问: “时光呢?” “呃……”黄麟先慢慢把脸转向旁边的邓柯平,“对啊,时、时光呢?”他问室友。邓柯平也慢慢把脸转向他:“我……不知道啊。” 范筚蓝把脸慢慢转向身侧。 他旁边那位置是时光的,现在没人。 他只好把脸转向俞晓旸。 “我……我也不知道。” 他说完,露出了大熊猫一样的笑容。 俞晓旸挑了下眉头,这是他进寝室以来的第一个表情。 他把本来已经转向门口的身子又拧了回来,在桌边的三个人微带惊悚的表情里,轻轻地走向四号床。 四号床的床帘是放着的,里面鼓鼓囊囊团着一大团被子。 隔着床帘,俞晓旸朝里头瞧了一会。 “时光?”他朝里面问。 他背后的三个人瞬间都露出了“卧槽”的表情。 床帘里的那团被子过了很久才动弹了两下,接着,时光从里面慢慢探出半个脑袋。“俞……俞老师。”他小声说。 “你在里面干什么?”俞晓旸问他。 “我……我在……呃……” 时光答了半天,还是答不上。 他看着被自己压在肚子底下的那堆锡纸盒,实在很难想象俞晓旸看到这堆玩意时能是什么表情。 他擦了擦鼻子:“我,我,我打算睡了。” “噢。”俞晓旸好像并不在乎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那你出来一下。”“……好。” 时光咬住嘴唇。他眼看俞晓旸出了寝室,把门带上后,才常舒一口气,翻下床撩开帘子。 而变形了,他摁着自己的肚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真……真有……你的,啊……时光。” “再急你也把垃圾别往你床上塞啊。”邓柯平半捂着脸,时光已经听见了他的笑声,“也就人老俞素质好,没当场掀你被子,不然你这团也太可疑了。” “还行。”范筚蓝抹了抹眼角的泪渍,“委屈你了,下回咱们还是早点扔吧。” 时光翻下床,慢吞吞穿好了鞋,一边朝门口走一边冲他们仨道:“回头收拾你们!”他一把拉开寝室门。 已经到了熄灯的时间了,走廊外只亮着夜间壁灯。风声细细地顺着南侧的窗户往里刮弄,他逆着风向,向东侧的宿舍大门口走。走到快见前院的时候,望见俞晓旸的背影正静静地立在玻璃门的一侧。 他搓搓手,犹豫了一下,跟上去。 “俞老师。”他说。 俞晓旸扭过头。一楼门口并没有夜灯,只有一点光从走廊另一头透过来,他的脸在夜色里有些模糊,像下过雨的宣纸。 “你有东西忘在我那了。”他说。 时光低头,看见他递给自己一只叠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把这东西接过来,摸到手里,发现是一张叠起来的皱巴巴的纸。把这张叠起来的纸打开,看清楚那东西为何物时,他微微一怔。 那是他第二轮训练赛时跟范筚蓝下的棋谱。 “这局。”俞晓旸问他,“你有记下来吗?” “……记了。”时光看着那张棋谱,他的拇指和食指正贴在那张纸的边上,感受到颠簸似的折痕鼓在上头,像许多条结合的伤疤,“我有记在本子上……” “记在本子上,不够。”俞晓旸说,“要记在心里。” “记在本子上的,忘了也就忘了。” “嗯……”时光轻轻点头。他把那张谱重新叠好,塞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记住……以后,不管是下成什么样。”男人说,“永远都不要揉你下过的谱,因为这不能真的取消你下过的那盘棋。 “下棋就会有输有赢,输和赢都可以,但有一样,那就是不能后悔。也不能因为自己下得不好,或者输了,就用这种方式去逃避它。” 时光把手背在身后,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他说:“可是……我不想输啊。”“那就记住它。”俞晓旸说,“如果你不想输,那就把你输过的棋都记住,记在心里。”“那样的话……会好难受。”时光悻悻地接道。 俞晓旸看了他一会,才说:“那就把这种难受也记住。” 时光略显诧异地看向他。 “我不是你的启蒙老师。”俞晓旸说,“不过我想,从你开始学棋,到现在,你一定也接受过很多人的帮助吧?” “——是……是这样。”时光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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