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算我不知道,你的用意是什么,我还是继续做了。我想……只要我继续做下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 他搓了一下鼻子,眼眶有些发红:“我真的觉得我能,真的。” “……那就去做吧。” 俞晓旸瞧着他,随手把刚才被他撂在一边的棋谱递过去。 时光微微垂下眼睛。他攥紧拳头,看向谱面上的十九路棋盘。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合,即将离开这里前,时光半抓着铜把手。早春的清风从他面前拂过,带着一点沁人心脾的凉意。 “……俞老师。”他站在门外,冲着楼前偌大的空地望了一会,才扭过头:“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俞晓旸还是老样子,在桌前伏案。 “我……”时光咬住下唇,一丝紧张浮现在他的脸上,“我,昨天那个……那个死活,我到底,得了……多少分啊?” 反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一百分。”他说。 时光扶在门上的手顿住了。有一刹那间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这让他禁不住连着问:“啊?什么?” “我说,是一百分。” 俞晓旸好像对他笑了:“我从来没把你算在那个组里。” 办公室的门合上了。 时光一步一步地从二楼拾级而下。清早有一股烟味,还有露水和草的味道。他下到一楼,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他顺着脸上的热意摸了好几把,倏然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这么多年过去,方绪还是觉得,他最难办的事情之一,就是去找他老师俞晓旸。……也可能没有之一。 棋院没有专门的车库,他开着车连绕了半圈,才在东南角馄饨摊子边上把他那辆新入手的马自达停好。 他停好车,弯出东南巷子口,朝西侧靠马路的大门方向走,临走前不忘把那两斤鲜冬笋从后备箱提出来,那是拿来孝敬他老师的。 连着走两三百米,迎面一排红旗招展,尽头连扥了五六盆花篮,最靠里的地方悬了个彩印的挂幅,上边写了一串韩文。 他看不懂韩语,不过他知道,最近两天方圆棋院正在接待韩国来的棋手。 上午时《天下围棋》的记者刚刚才采访过他,到现在他身上还穿着受访时的那套行头,头发也是抹过的,一头乌黑迎着晌午的阳光熠熠发亮。他提着两斤鲜冬笋,走着走着都觉得自己脚下生风,配上一头发亮的头顶,好像他整个人都成了银子做的,又惹眼又风光。 可能是他头发抹得太亮了,当他顺着棋院门口主干道朝里走的时候,一些从棋院附属培训机构走出来的冲段少年时不时向他侧目,有些似乎还认出了他,三三两两地拉住旁边的同学小声说着什么。 方绪依然步伐稳定地朝前走,其实他心里头有些得意也有些骄傲。没人不享受受人瞩目的感觉,他也不例外,何况最近一个多月来,围达G.C在常规赛上的表现很不错,围达网也到手了新一轮的投资。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要不是因为现在还在棋院,他连小曲儿都能哼上几哼。 不过,就算他心里再怎么高兴、得意,等真的站到俞晓旸的办公室楼下时,他还是免不了抬手抓了抓自己的领结,低头检查一下是否有新的褶皱。 棋手比赛时都有穿正装的规定,他怎么着也算个棋坛名宿,早就学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虽然俞晓旸其实不算一个会计较棋手仪容的人,但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对方的面前。 人出落得整洁,代表这个人这段时间过得不杂乱。 用来会客的沙发上正放着一只半满的一次性饮水杯。 大约之前有人来过。 俞晓旸正在办公桌的后面伏案。他拽了一下领带,先让自己走到门边,抬手在门板上扣了三下。 “进来。”俞晓旸说。 方绪抬脚进去,俞晓旸还没抬头看他,他脸上就先露出了笑容:“老师。” “嗯。”俞晓旸接道,他的两眼还是没离开桌面,但颈子已经抬了起来。他维持着这个姿势” 朝桌面上那张棋谱看了良久,才稍微一推眼镜,对方绪道: “坐吧。” “哎。”方绪朝他一颔首,先转身去找茶几,“那,老师,我这,有点这个……您看我放哪儿呢?” 他问完,俞晓旸又朝棋谱上看了一会,才缓慢地抬起眼睛。他戴的是老花镜,只用来看近处的东西用,看远处的则不用。 他抬起两眼,目光从眼镜上端到眉骨的间隙中投向方绪。 “那是什么?”他问。 “哎,土冬笋嘛。师娘上回过年包饺子的时候还说,咱家里缺点土货。”方绪说。“家里没什么缺的。”俞晓旸继续看棋谱,“你自己带回去吃吧。” “哎,这个。”方绪抓了一下头发,他找了半天,总算给那两斤冬笋找到了地方。他把那东西放在茶几脚边,这才一屁股找了一个靠办公桌最近的沙发坐下,“我觉得……那个,小亮……好像还挺喜欢的。” “哗啦”,办公桌上的棋谱又被新翻了一页。 “……那就放下吧。”俞晓旸说。 “哎哎,我给您搁这儿了。”方绪朝茶几边上晃了晃手指。 不过这好像没什么用,俞晓旸看着棋谱的模样,让他的首徒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开屏但完全没有吸引到任何注意力的孔雀。 方绪咳了两声,他感觉自己可能来得有点不合时宜。他从小就跟俞晓旸学棋,如子如徒地跟了对方十几年,俞晓旸的性情他摸得很清楚。 作为中国前围棋第一人,俞晓旸一直是个专注力极强的人。如果他的脑子里转着什么事,那简直就像是他自己给自己造了个结界,这个结界只有他自己脑中的世界,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干扰。 方绪早已习惯了这种事,反正他下午也空着,有的是时间,不在乎等他个一时半刻。不料,俞晓旸看了会棋谱,突然开口了:“东西我都放在书橱第二层了。”“……啊?噢……是——”方绪本来在神游,故而没能立刻接上话。 “你在电话里说,要他的谱,是吧?”俞晓旸微微抬眼,快速地掠向他,“你又没说要哪一张,所以我就都放在那里了。” 他伸出右手,手里还抓着支水笔。笔尖朝书橱第二层贴右侧的地方一指。 方绪看向他指的那处,总算是明白过来。“哎,好嘞。”他笑着点头,起身去书橱第二层翻找。 然而,等他真正找到那摞棋谱时,他脸上表情瞬间凝固了。 “……老、老师。”他慢慢转过头,食指戳着第二层右侧,“这——这——” “都是他的。”俞晓旸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抬眼看他,“你想挑几张走也可以,想全拿走也可以。” “这——这也。”方绪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这种感情使他倒抽着气,咧嘴干笑起来,“这也,太,多了吧?” 用“太多了”来形容可能都嫌少,方绪冲第二层右侧那厢一瞅,只觉得那摞半截拇指厚的棋谱在视觉上显得非常有冲击力。 他自己打过的谱加起来当然要比这个厚多了,但问题是,时光进国青队也就过了半个多月而已,他哪里下来的这么多谱? “这……都是他,下的?”方绪问。 “前面两张是他第一轮和第二轮训练赛的棋谱。”俞晓旸接道,“第三张是他捭阖杯棋战八进四的谱,第四张是半决赛的棋谱。其余的都是他复盘过的谱。” 方绪默默抽出那沓谱,他挑着眉翻看了一阵,转头问他的老师:“他复盘过的棋谱?”“你以前也做过,你忘了?”俞晓旸看了他一眼。 “啊——噢——”方绪点点头,他的神情里显得有几分诧异,不过他没有追究什么,“那——他,复盘得,还,挺多的?” 俞晓旸放下手里的笔。他扣起十指,平摆在桌面上,似乎是想了一下,答道:“不算太多,算上今天的,应该也就一百二十一盘。” 那也挺多的了。方绪在心中暗想。 他记得自己当年一个月也就复盘了八十几张谱而已。 “可是,这沓看起来好像不止一百多盘啊?”他问。 “有那一百多盘。”俞晓旸说,“剩下还有一百多张是他自己写的变手。” “呃——啊?”方绪愣住了,“变、变手?” “嗯。”俞晓旸喝了一口水,“主要是中盘以后的。棋局在中盘阶段乃至之后,能衍生的变数非常多,所以我主要让他分析了各局中盘以后的局势变化情况,并且……让他尽可能就着别人的中盘来推测接下来可能的下法。”俞晓旸把目光投向方绪手里那沓纸,“虽然那些棋局……都是已经下完了的局,但是……棋局的变化是非常莫测的,即使是已经下完的局,也不代表只有那一种下法。我就让他试着写出他认为的所有可行的下法。” “……然后,他就,写了……一百多盘?”方绪目瞪口呆。 “我想想……每盘的话。”俞晓旸沉吟了片刻,“他写过最多的一次,应该是……写出了十一种变手吧。” “……这、这……”方绪看了看自己的老师,又看回手里那沓棋谱。 “那他现在,基础训练怎么样?”他抽了一口冷气,问道。 “嗯……”听到这个问题,俞晓旸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先是露出了一个让方绪感到不安的表情,稍后才说: “他做得比你以前好。” “我……这就。”方绪连声干笑,冷不防被自己老师将一军,他脸有点红,“这就,不用说我了吧……” 没想到俞晓旸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确实,不应该说你。你们不一样。” 方绪欲哭无泪,但是,当他看向手里那沓棋谱时,他咽了咽口水,也只好说:“是不一样……” 能把一盘棋解出十一种下法,这都快赶上计算机了,他确实做不出来。 “他应该还能再在我这里待一会。”俞晓旸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响,“就让他再多待一段日子吧,他还要再多磨一下。 “他这副脑子,以后有大用。” 敞开的门外划过一阵喧闹,不知何处吹来阵风,“砰”一声把门阖上了。 “咦,谁关的门啊?”时光从阳台探进头,他朝二号床一扫,看见床帘里有人影在晃,唱山歌一样冲那里喊: “美邓!美邓!把门开开啊!” “开啥啊开。”邓柯平的声音懒洋洋的从帘子里传出来,“今晚老俞查寝,关上门对大家都好。万一他老人家一声不响飘到门口了,还不得活活吓死我。” 时光本来在拿刷子刷他的鞋,听见他这样说,举起沾满泡沫的刷子指着二号床:“阿先还没回来呢,你这不是把他撂外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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