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是蜿蜒的,漫长的,是扑朔迷离又柳暗花明的。只要人还走在路上,就有拨云见日的那天。从医院那一夜里俞亮对自己惊心动魄的剖白,再到那天俞家餐桌上的数十分钟,生活掉了个头跳向水里,又扑腾腾地游向了对岸。回顾过去,犹如沉在梦中。方圆下了一个星期的雨,终于在此后的第二天放了晴。 而更让方绪意外的,则是上个星期三他接到的一通电话。 来电显示是一台座机。他按下接听键,还以为是什么合作对象,谁知对面传来的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听起来年纪与俞亮的母亲相仿: “您好,请问是方绪九段吗?” “我是。您是——” “我是时光的妈妈。”那头说。 方绪怔了好久。 “您……您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他开始抓头发,心里顿时把对方的来意猜出了七八成。 “我是个当妈的人。”那头的女人笑了笑,“为了自己的儿子,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三天以后,方绪把时母的电话交给了俞晓旸夫妇。 对着拨通后接听的女声,俞亮的母亲只是微笑着问道: “您也在方圆呀,那您为什么不来家里坐坐呢?” 事情大约终于是定了下来。 扭开车前厢的车载音响,对着面前如山的车流,方绪难得地哼起小调。 ——能定下来就比什么都要好。 他不太敢想没定下来会发生的事,尽管此前他已经想过很多遍了。每一遍都是煎熬,念头刚冒出来他就会想到自己离开棋院时所见的俞亮。 那是他没有见过的俞亮,他那总是端方的、严肃的师弟,他那无血缘的手足。在方绪的记忆中他几乎总是严肃着脸庞,即使是感到开心的时候,也只是会克制地朝你微笑。但现在他不一样了,方绪感觉得到这种变化,从俞亮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那对总是装着不符合年龄的深的眼睛,如今竟像被什么给唤醒了似的,日益显得湿润,里头装满了对另一个人的眷恋。他在傍晚的微风中对方绪静静地收敛笑意,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情窦初开的喜悦。 对俞亮和时光的未来,方绪完全无法怀有任何身为成年人所能给予的乐观猜度。他想,俞晓旸夫妇也好,时光的家人也罢,大约很有可能也是如此想的。他自己已涉世多年,见过太多来来往往、是是非非;他完全没有理由凭着一个深陷情网的年轻人所说的话而对他们的未来抱以怎样的笃信。然而,对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俞亮,对着他满含温柔的黑眼睛,纵然心里有再多的疑虑,方绪也还是心软了。在目睹了如今的俞亮以后,他实在很难不觉得生生拆开这两个人会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爱一个人很难,爱上自己的同性更难,要耗费无穷无尽的心有戚戚,来换取一个也许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结果。但他的师弟的确是在爱着的,且方绪也深刻地明白:那一定是一种足以挤压人胸膛到窒息的爱。因为只有这样的感情才能使人奋不顾身,心甘情愿地孤注一掷。 行至拐角处,方绪斜打方向盘,朝电视台演播厅驶去。 天元挑战赛即将开始。 “时光!时光!时——光!” 赵石一路嚷嚷着冲进房间,看见时光坐在床尾,腿上放着一只锦缎做的长方形盒子。“你还待在这里干嘛啊,天元战要开始喽!”他嚷道。 时光朝他转过脸,点着头:“我知道了啊,我等会下去。” “噢……”赵石努努嘴。他刚要离开,忽然眼尖地扫到他腿上放着的盒子,兴致马上就来了: “那是什么啊?” “这个?”时光看他好奇,就把盒盖揭开,“别人送给我的。” 他拿出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展开。赵石定睛一瞧,发现是一把颇有古韵的扇子。 “扇子?你拿这个干嘛啊,像个老头。赵冰封才喜欢用这个呢!”他望了一眼,大概是想起了赵冰封摇着扇子说话的神情,立刻做了个鬼脸。 “嘿嘿嘿嘿,谁说光他能用了!”时光收好折扇。他低头在自己身上找了一圈,找不到够大的衣兜,最后把这把扇子别在了裤腰带里。 “好土啊!”赵石看他把这么一柄有模样的扇子别在腰上,顿时显出了嫌弃的表情。 “你管我怎么拿!”时光勾手把他脑袋捞到臂弯里,反手就是一顿乱揉,把他头顶揉得像鸡窝一样。 赵石哇哇乱叫,拽着他的手打闹个不停,喊道:“你等着!这局看完了我们就去磋一盘!” “好啊,来啊,who怕who啊。”时光朝他扬起下巴,满脸得意,“昨天咱们仨一起对局,就你一个输给了对面日本棋友,哥几个还没找你复盘呢,这不送上门的么。” 他一提昨天的对局赵石就萎了:“我那只是屠龙失败了——” “那——也——不——行——” 时光朝他挤挤眼,拐着他脖子往下走,一边嘟囔道:“快走快走,还要不要看比赛了啊?”别着的扇子在腰间随着走动时不时地卡在一侧,那种触觉令时光短暂地走神。 大堂里被特别搬来的投影屏上,正在直播几十公里之外的天元战现场画面。他二人前拉后拽地从楼梯上下来时,大荧幕上恰好播放到电视台给本次天元挑战赛所撰写的标语,赫然是一排醒目的:“易主之战”。 大堂里坐了不少棋手,但整体上个个都很安静。赵石拉着他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了,他扭头朝屏幕上望,镜头恰好给到俞亮的身上。 坐在南侧的几位女棋手互相聚在一起,兴奋地低声谈了些什么。时光朝她们望了一眼,不作声地把头转回去。 自从成为职业棋手以后,俞亮一直都是围棋刊物和相关媒体的宠儿。身负冠军之子的光环,棋艺卓越而长相清俊,这些都给了旁人关注他的理由;即使对手是赵冰封这种已经占据天元之位长达八年的巨头,转播的大多数镜头还是给了坐在他对面的俞亮。 不知道赵冰封本人对此会不会有意见。 想到现在的那位领队,时光耸了耸眉毛。 “喔,俞亮他看上去很有气势嘛。”赵石喝了口水,评点道。 “那当然。”时光小声讲。他的目光顺便朝右上角显示的电子时钟瞟了一下。——只能看半个小时了。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随手又摸到腰间的扇子,手指在扇柄上轻轻抓紧。 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会比他更强的,请你一定要继续看下去…… 他在心里默念着,双眼渐渐地变得清澈。
第94章 随意走进大堂西侧,投影幕前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踱到最后一排,一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男人用食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他是特地转到最后一排来的,全场暂时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投影幕上的天元战方进行到序盘,底下坐着的均是中日两国的棋手,一时间无人大声说话。不一会,东向坐着的一名日本棋手扭头后望,恰巧望见男人背着手的身影。他一怔,连忙着慌一般地要站起来。 留意到他的神态,有些年纪的男人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啊哟……” 杨海偏了一下头,猛地瞅见站在西侧最后方的人影,他马上惊讶了片刻。 “怎么了?”陆力见状,转头循着他的目光往西边看,只触到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一尊大佛。”杨海转回头,对他笑道。 “大佛?”陆力拧起眉毛,“什么意思?” 杨海抿着微笑,渐渐又把注意力放回投影幕上,只是分出点神来矮声回了他的话:“刚刚走开的那位,是羽根。” 陆力睁大了眼睛。 “早就听说他会来,结果前几天愣是没瞧见他人,还以为只是瞎传。”杨海轻声对他讲,“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羽根……羽根泰正?”陆力也压低了嗓音说话,“羽根秀树的父亲吗?” “是啊,不然日本还能有哪个羽根?”杨海呷了口水,感慨万分地说,“这老爷子也是不易,他年纪比俞晓旸还大些呢,当打之年早就过了,难为他退役这么多年了还得跟在年轻人后边跑。” 说到这里,他的眉目中显出一丝忧郁,两眼不禁又望向男人背影消失的方向。黑五十七手,靠压。 大堂内响起一阵不太高的哄声,男人背着手,注意力短暂地被这段喧闹扯回。他朝后望了一会,目光又渐渐地转回前方大堂最东侧酒水吧靠窗户的一间位置上。 那儿正坐着一个少年人,半支着侧脸,面前的桌上摊着半卷书和一方打了一半谱的棋盘。一缕清阳照在他靠窗的半张脸上,模糊地描画出他皱着的眉心和有些严肃的脸孔。时值上午,酒水吧还没有开张,吧台也没有工作人员,整片客座区都是空荡荡的。往西去就是棋手们正在观战的大堂,相较于那厢时不时发出的哄闹,这厢里直显得冷冷清清的,只有这少年独自坐着。 是弈局有了什么新的变化。然而,现在令他感到好奇的却不是投影幕上的对局,也不是大堂里棋手们的交头接耳,而是面前这个靠窗而坐的少年人。 大堂里的哄闹声几乎不曾间断,少年却始终是纹丝不动地坐着。除了翻动书页和落子,别的一概不做,仿佛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的声音被地毯及时地吸走,他把杯子轻放在桌角,安静地坐在这名少年的身侧。“这一局……还真是特别啊。” 在磁力黑板上粘上黑六十三手,方绪感叹地说。 他扶了扶眼镜,两眼迅速地在盘面上扫视着,越看眼睛眯得越厉害。 “定式比较古朴。”白川贴完磁力棋子,往后让了半步,看着盘面说。“白四、八和十二,都是赵天元比较习惯的那种下法。”他说着,屈起的食指经过白三十二时又在其上轻轻地敲打: “这几颗子的子力都很深厚啊。” “毕竟他年轻的时候在日本棋院修习过。”方绪轻抚下颌,“当时在日本棋坛如日中天的,还是曾经在擂台赛终结完中国代表团连胜的羽根泰正九段。”他用食指在棋盘右侧的线型白阵上打了个圈,“像这样厚实稳健的外势下法,也是羽根泰正九段所喜欢的。不过,在黑五十七手靠压以后,这里的外势看起来就不太稳定了……” 不稳定是必然的。方绪心里门清。或许在黑五十七手之前,白棋还可以靠外势撑住实地残缺所带来的隐患,但右方盘面上黑六十一手的斜拆三属实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围着白上三角区块横切一刀,把外势三路上的白四十八、五十和五十四的气给断了。 “现在暂时是俞亮看起来更有优势。”白川不禁说道,“作为定段第三年就能赢得头衔挑战权的棋手,在前辈面前还是很有当仁不让的架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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