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亮看着他,黑眼睛里没有什么太多余的情绪,微微抿直的双唇呈现出薄暮般的浅红色。他用一种不太介意的口吻说: “不紧张。” 赵冰封愣了愣,随后他尴尬地笑了一下。 “那就好。” 他说完,转头背着手,走开的脚步无形中加快了些。 ——这小子。 压着一丝窜上心头的不快,他捏了捏背在身后的双手。 没人知道赵冰封为什么不喜欢俞亮,也没人在乎这个。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对于赵冰封下达的一切指导或训诫,俞亮只是在经历。 是经历,不是忍受。就好像他是一条两头皆通的管子,一切有意无意的针对或刻薄,都会被这条管子所滤走,有用的留下,没用的丢开,再怎么被苛刻地对待,都无法引起这个年轻棋手丝毫的波澜。不论赵冰封的眉头皱得有多深,俞亮依然完美地完成了所有的训练任务,连每天的出勤都是第一个到,夏训持续了六十九天,每天如此,从不例外。杨海、陆力这样的老队员都做不到这个地步,他赵冰封就是想挑毛病,也一点都挑不出来。 “俞晓旸还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有人偷偷地这么说。话落到赵冰封的耳朵里,自然激起不小的涟漪。 老大一个人了,干嘛要跟这毛头小子过不去。赵冰封也在心里这么劝说过自己。可俞亮那双总是目不斜视的黑眼睛实在是太让他心烦了,那简直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值得他注视的东西一样。 怀揣着一些不太体面的想法,他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南爿的绿化带后边。 直到他彻底地离开,俞亮才转头,又把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还是没有未接来电啊。 他把手机顶盖掀开,举到眼前,皱着眉头盯了一会,终于还是没按捺住,在键盘上输起号码来。 他按下拨通键盘,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继续走。 之前明明说好了会联系他的,真是个小骗子。 手机听筒里“嘟”了两声,刚接通,就又传来预设好的移动客户套餐使用说明。 时光耸着眉心,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瞧了一会屏幕以后,他大大地叹了口气,把顶盖“啪嗒”合上。 “不要再挣扎了,你这是北京地区的套餐,到这里当然用不了了。”看他一脸萎样,杨海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时光扭头看他,一脸希冀:“那你的呢?你的呢你的呢?” “我的当然也没有啊!”杨海答道。说完他又转头看站在身侧找公交车路牌的陆力:“老陆你呢?你手机啥套餐。” 陆力推了推眼镜,回答得头也不转:“小灵通爱莫能助。” “废了。”杨海打了个响指,回身搭在时光的肩上,“阿石用的也是小灵通。说起来他们都没你高级,诺基亚8900呢是吧,借我看看呗……” 他说着就伸爪子来抓时光手里的那台诺基亚。 “管他是啥呢,好歹来个能用的啊!”时光努着嘴拍开他的手,把手机揣回兜里,“有手机却不能打,那和抓了个烧火棍有啥区别?我这还约好跟人报平安的,搞久了人家着急怎么办?” 他问得急吼吼的,杨海倒是咧嘴一笑,说:“又不是女朋友急,待会儿买张电话卡,找个亭子就行。” 他没想到自己这话说出去居然四舍五入能起码对一半,当下时光抓着手机的手就是一颤,差点把他这烧火棍给滑掉。他在半空中手忙脚乱地捞了一阵,好歹把手机给捞回了手里,人跟着恹恹地蹲在了火车站门前的石墩子后头。 石墩子前头荡着两条穿帆布裤子的腿,传来声带发育期的男孩子所特有的声音:“海哥,你说,咱们说好了是来打鬼子的,怎么这么久了,一个太君都见不到啊?” 说话的人正是十五岁的少年赵石。他两手拇指和食指分辨扒拉着上下眼睑,撑着俩眼珠子瞪在前边,左扫扫、右扫扫,仍是没看见他预想中的人。 本次友谊赛的主办方里有日本棋院,按理说,他们到得应该比时光一行人要快。 但看着苏州火车站前偌大的广场,刚从京杭特快列车上下来没多久的四个国手,只是个顶个地发愣。 “那地方叫啥?”杨海等了一会,也嫌腿累了,一屁股坐在时光左侧的石墩子上。“老陆,咱们睡的那个地方叫啥?” “叫南苑宾馆啊。”陆力从公交车路线牌前直起腰,拣了赵石屁股下边的石墩子坐了,拧开保温杯灌了几口。喝完了他抹了一下嘴角,才继续说道: “在十全街那边,日方的人也住在那里。” “那那地方离这儿远吗?”时光蹲在路牙上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问他。 “不远,在沧浪。”陆力答道,“要不是他们讲会来人接,我看咱们四个可以四块钱坐89路过”去。” “哎呀,哎呀。”赵石在他前边前后晃着腿,敲着膝盖嚷嚷起来,“到底要晃到啥时候啊,咱们都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吧,也不来个电话。坂田联队[i]都要进攻完了,二营长还没来。” 他嚷嚷着,其他三个人互相对视了几眼,跟着忍俊不禁。时光朝他边上坐了坐,跟着他接话: “二营长没来,这平安县城可怎么打呢?” “可能二营长要回家拿意大利炮吧。”陆力正色接道。 “哎哎。”赵石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拍手,他转头,眼里兴奋地闪着光,“下星期咱们对局的时候,看到鬼子,是不是得尽点啥地主之谊什么的?” 时光眨了一下眼睛,“好说。”他挪近了对方,鬼鬼祟祟地讲,“到时候我们就说:棋院托我给你带个话,只要你肯缴枪投降,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金票大大的啊——” “行了行了行了。”杨海被他们说得忍不住笑,他晃着右手食指,捣蒜一样地来回点着时光和赵石的脑袋,“我们是去下棋的,你俩不要电视剧看多了,到时候给日本棋友说相声去。” “还别说。”陆力笑着扭头对他讲,“日本那边我见过一个棋手,年纪啊就跟他俩差不多大,那小孩说起话来真的跟讲相声差不多。” 他的描述勾动起了时光的一些回忆,他心念一动,凑上去问: “陆师兄,你说的那个日本棋手,是不是叫小林宏一啊?” “哦,是啊。”陆力看向他,“你们两个认识吗?” “认识。”时光笑着一拍手,“怎么不认识!我跟他太熟了。” “我知道,他也参加了今年的北斗杯。”杨海点点头,“就是不知道他这回来没来。” “应该会来的吧。”陆力坐在边上,他看着马路,有些惋惜地说,“羽根的儿子又来不了。日本棋院现在跟青黄不接似的,没几个拿得出手的年轻人了。” “羽根?”时光瞪直了眼睛,他有些惊讶地问:“羽根——秀树吗?” 提到这个名字,那个在对弈以后紧紧伏在棋盘边上不肯走的背影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他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些关切之意。 “说是去做棋手的修行了。”陆力讲,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三星杯的选拔赛,他没打上。”比他小的小林宏一打上了。日本队今年的名额总体来说也少得可怜。唉……”“唉。”杨海在边上撑着膝盖,也叹气,“日本啊……” 一阵沉默划过四人之间。一时间没有人再提日本围棋的事情。 六大超一流的时代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过去了。当昔日的荣光远去时,落寞的影子就会在地上拉得很长。影子的长使人叹惋,但荣光依旧是荣光,再长的影子也无法阻止有人会站在它的背后去看它。 “海哥。”沉默了一会,时光突然转过头,看向杨海,“我们这回赛程不紧,那……”他说话时不自觉地咽起口水,“有没有可能去现场看天元战呢?” “啊!对哦!”赵石也探头来看杨海,他高高地举起右手,“我也想去看!我想看俞亮单挑赵冰封!” “这个嘛——”杨海抱着双臂,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不行的,放弃吧!”背后忽然有名少年大声发话,“太远了,跑不过去的。” 说话声把背朝火车站门口而坐的时光吓得从地上蹦起来。他一扭头,等看清来者的脸孔时,他的眼睛猛然瞪大了,右手食指也伸向前,结结巴巴地喊起来: “洪洪洪洪洪河?” “啥?”站在他后边的少年看向他,挑起右眉。他指了指自己:“你喊我吗?”“乐平!” 赵石一蹦从石墩子上跳下来,张着双臂扑向他:“乐——平!” “靠,你好重啊。” 少年伸臂挂住他,脸上顿时显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乐……乐平?”时光缩回手。他的眼睛依旧瞪得直直的,满是不可思议。 “嗯,他是乐平,家就在苏州。夏训有他,但没来,因为这小子游泳的时候把腿摔折了。”杨海笑眯眯地用手肘架在他的肩上,戳着正在火车站门口跟人打闹的少年说。时光愣愣地转头。 他看着杨海,表情忽然显出了茫然。 听到手机在桌角上的振铃时,俞亮正好擦着头发进屋。 他随手摁开天花板的灯,把毛巾顶在湿漉漉的头顶上,边拿起手机边拉开椅子坐下去。拇指顶开机盖,映入他眼帘的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还是按了接听键。 “你好。” 丹田地对着话筒大喊: “俞——亮!是我!” 他拉高的嗓门像冲出来的气体一样突进俞亮的耳膜内,同时突进来的还有他背后巨大的嘈杂声,嗡嗡地在听筒里响。 俞亮怔了好一阵。半晌,他把话筒拿近了些说: “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吵?” “在——街——上——啊!”周围闹得厉害,时光不得不继续拖长拖高自己的声音,“我手机——套餐——不行——没法——打你电话!所以——我只好——找了个——电话亭!” 他拉长音的讲话声让俞亮想起他那天在训练室中学赵冰封训话时的神态。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在椅子上翘起腿,眼睫低低地垂着,嘴角不住地扬起。 “那你——为什么——不在——当地——办个——新的——呢?”他学着时光的语气回答。 那头的嘈杂声小了一些,许是有什么声音被关掉了。时光再说话时,语调也恢复成他熟悉的样子: “还没去呢哎,今晚海哥请客,大家正在十全街撸串呢。” 他说着话,拽着电话亭的听筒,把头探出亭外,望见几十步远地方一间烟熏火燎的小店面,不禁随口嗷了一嗓子: “牛肉串给我留几根!不要吃完了!” 那厢过了一会有人高声嚎叫:“那你快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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