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抱起双臂,看看他的脸,又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纸笔,最终只能无奈摇头苦笑: “老夫活到这个年纪了,可从来没跟人打过借条。” 虽然这样说了,他还是提起笔在纸上短短写了几行。 在纸上签完字,俞亮微微地朝主席一颔首,把笔递还。 他理了理胸口的领带,转身就要出门。经过赵冰封的身后时,他下意识朝对方那儿瞧了一眼。 那位连续霸占中国棋坛八年天元头衔的前辈如今正半耷着脑袋,对着面前那盘棋苦苦思索。棋输了?第一局就输了?可这是怎么输的呢?他一边苦思冥想,一面居然用门牙咬起手里的折扇,牙齿磕在扇子骨上,咯啦咯啦地发出磋磨的声响。 不多时,整理完主席台的工作人员轻声走上前来,对他道: “赵老师,您要不要去对局研究室呢?” 他把清场的意思说得很委婉。赵冰封一愣,抬起头来瞧他,脸上红红的。俞亮在一旁见到了他的脸色,一时微微地瞪大眼睛,心中稍感好奇。 “哦。”赵冰封干巴巴地接道。 他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还很颓然,大概接受不了开局就输掉的事实。他觉得自己第一局下得并不差,但为什么俞亮…… 他拿起杯子,一转身,不巧撞见俞亮在打量自己。 发现他突然转身,俞亮的表情也有些惊诧。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赵冰封经过身前时,他只是敛起下巴,向对方轻轻地施礼。 赵冰封却不看他。往常在棋院时,不管多么不待见俞亮,起码的面子工程他也是会做的。然而今天他刚输给了面前这个毛头小子,又被对方看完了自己一脸的窘迫,脸上当然是挂不住,对着朝自己颔首的俞亮也理都不理,带开门就脚不沾地地走了。 “嗨。”挂着工作牌的是个戴眼镜的青年女子,她伸头朝赵冰封离去的方向努努嘴,笑道:“太输不起了呀。” 她笑完赵冰封,回头满脸微笑地看着俞亮: “下一局也要赢他!” 俞亮朝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径直穿过了会场往外走廊的门,走向酒店大堂,一面把手机从西装外套里掏出来。刚摁下开机键,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小俞老师!小俞老师!” 他一怔。 回头看去,赫然见到一名脖子上挂着证件牌的青年,头上鬓角有些汗湿。看见俞亮转身,他连忙大力地挥手。俞亮挑起眉,用食指朝自己的脸点了一下。青年马上点头,一面加速地跑到他的跟前来。 “小俞老师,恭喜你呀,开门红啦!”他喘着气说。 俞亮嘴角抿起微笑,顺便把手机抄回口袋里。他的眼睛低下去在对方的胸前扫了扫,看见《天下围棋》的字样,心下了然。 “您好。”他抬起眼睛说,语气淡淡的,“您是——段记者?” “免了免了,别喊我‘您’,多折煞我呀!叫我小段就好。” 小段挠了挠头,笑着冲他说: “之前你和时光二段的三番棋,稿子就是我写的。” “……噢。”俞亮轻轻地点头。其实他压根就没读过什么谁写的稿子。 “这回呀,天元赛是敝社一定要报道的。嘿。”小段松了一口气,跟他道明,“等小俞老师比”完赛,能不能抽出时间来做一个专访呢?” 俞亮轻眨了眨眼。稍后,他说:“可以。” “哎,那就好!”小段满意地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便签本,看上去像工作日程记录,前面已经被用了一多半。他打开到新一页,动手在上头记了个时间。 “天元战结束以后第二天怎么样?就在您住的酒店房间里吧。” 俞亮想了想,略带迟疑地问他: “结束当天就做完,行吗?” “啊?这个……”小段抬起眼睛看他,眼神转了转,他皱起眉头: “刚比完赛,您会不会太累了?” 对局是很消耗人的。 “我还有其他的事情,第二天应该早就不在这里了。”俞亮答道。 “啊……那好吧。”小段点点头,又抬手把便签本上记好的时间涂改掉。 在他涂改的当口,俞亮突然问道: “你们还会去做谁的访谈?赵冰封吗?还有谁的呢?” “赵老师吗?”小段朝他抬起头,心里稍微对他直呼赵冰封其名的做法有些惊讶。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随口答道: “赵老师的专访,社里有别的同事去做。别的——” “就是……”俞亮打断了他,下一秒他立刻显出了些局促,旋把方才那种刹那间表露出来的焦急神色给收了回去。“中日围棋友谊赛也在进行吧?” “哦、哦!”小段恍然大悟。他点着头,又说: “那个应该会由《棋苑报》去做专访吧,不过到底是什么情况,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我也不清楚,毕竟那个本来就是中日棋院之间的活动,棋院里的人应该更清楚才对。对了,日本领事馆也会派人过去的。我们这边的话,应该也会做一些报道吧,唔……” 他抓了抓脖子,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我就知道这些了。” 听完他的话,俞亮轻轻垂下眼睛。在小段看来,他似乎颇有心事。 “怎么了吗小俞老师?”他问。 “没什么。” 俞亮朝他抬起眼,抿嘴一笑。 大堂内外光线敞亮:外头亮的是太阳,里头亮的是—— “大中午的,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对着正在低头仔细查看柜台里价格标的时光,男人终于忍不住凑过去发问了。看着面前一堆石头底下闪闪发亮的价标,时光低声说: “您说您,面都吃完了,钱也付过了,待不下就走呗,干嘛老跟着我呀,您没自己的事儿了吗?” 他叹气,又继续把注意力放在价标上。看了一会,他伸直腰趴在柜台前,指着玻璃柜里的一只玉石扇坠说: “这个能给老夫看看吗?” 男人没回他的话,他也倚在一旁的柜台前,转眼看见柜台里递出来一只绒布盒子,里面装着一只玉扇坠。他挑起右半条眉毛,看时光把眼睛都要贴到盒子里了,笑着说: “你又没有扇子,买这个?” “谁说我没有。”时光瞥了他一眼,努努嘴,继续回头看那枚扇坠。 “那你也没带出来?”男人继续笑他。 “啧。” 时光转身向着他,伸手摸到自己的裤腰带上,拽住里面露出来的一小节扇子头一拉,挥给他看: “看到没?你没看到而已,不要说我没有。” 他本来只是想随便示意。哪曾想手上刚挥了没几下,就被男人一把抓住。“给老夫看看。”男人的眉头皱紧了。 “啊,不要抢我的。”时光看他眼神严肃,心里没来由一慌,马上想把扇子往回拽。 男人的手立刻松开了。但他的眼睛还盯在时光这把扇子上,“这是个古物。”他幽幽地说,“不经拉不经扯,扇扇风就怕断,老夫建议你不要随便放在这种地方。” 他用眼神朝时光的裤子示意了一下。 时光有些脸红,可他嘴上不想落下风,狡辩道:“我这叫贴身存放,扇子就垫我肚子上呢,怎么可能会折了。” “唉。”男人也不跟他多争,靠在柜台上缓慢地摇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得嘞吧您。”时光捏着嗓子回他,“您也就头发白点,论年纪最多也就跟我爸差不多,这就当老人啦?再说,您还欠我十五块钱呢,别不小心为老不尊、晚节不保啊。” 他朝男人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又回头去看那只扇坠了。 男人摸了摸下巴,稍后他摇摇头,只叹气。 看在那十五块钱的份上,他也就不跟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子计较了。 提起这件事,他的心里也直纳闷:这个叫时光的小子,好像真的,不认识自己。难道是我已经过气了吗?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发现这种可能是有的。 人不服老可真不行。 他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就要这个吧。” 思索间,时光已经选好了想要的扇坠。“三百八十,是吧?”他开始掏钱包,眼睛一边又往旁边的几个柜台上瞟,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柜台后的女销售眨了眨眼,摇头: “不,是五千三。”她伸手在下边的价标上指,“三百八是上面那只平安扣的,这个坠子的价标在下面那个。” 刚扯出三张粉色纸币。听到这话,时光瞪直了眼睛。 “那块玉坠子水头这么好,怎么可能只要三百多块啊小子?你光会看的吗?”男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飘了过来,里头还有促狭的笑意。 时光咽了咽口水。他低头又在钱包夹层里翻了翻,很不幸,所有的钱加起来只有五百来块,离五千足足少一个零。 “唉。”男人抚掌,轻轻拍着巴掌,打快板一样地说,“没带够钱,大中午还敢跑到玉器店来。” “你你你别说了。”时光被他讲得满脸飞红。他看看钱包,又看看那只扇坠,眼里有些不舍,可还是不得不开口: “那,只好——” “我买了吧。” 男人突然在边上一拍手。 他伸到外套口袋里一捞,掏出一张银行卡来递给柜台里边。 时光被他吓了一跳,他瞪直了眼睛看向男人,震惊道: “不是,您也有扇子吗?” “我没有啊。”男人眼瞅着女销售拿走自己的卡,优哉游哉地答道。 “那您买什么扇坠啊,五千多块呢。”时光持续震惊。五千多块,差不多是他在方圆建投两个月工资加起来的数目。 男人只是冲他一笑。女销售递来pos机时,他居然真的弯腰摁起了密码。眼瞅着那只扇坠被包好了交到男人的手里,时光的嘴巴都张大了。 “你你你……这是……”他伸出食指来戳着男人手里的包装袋,指头直颤。 时光的跟前。 “送给你。” 时光怔住了。 他瞪着眼睛朝男人看了一会,目光又往下,落到那枚扇坠上。 如男人所说,这是一枚玉色水润的扇子,在玉器店大堂的射灯下透着青色的光。他在扇坠和男人的脸之间来回看了好几遍,手有些怔怔地伸向那枚扇坠。“给……给我?”他想抓住那枚扇坠,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然而,他的手刚摸到扇坠的一角,男人就手腕一抽,把那枚扇坠收了回去。 手僵在半空里,时光慢慢地朝他抬起眼,说话里有些不耐烦: “不是……你啥意思啊?” 这可真是个怪人。他想。擅自凑过来跟他复盘,擅自跟他一起出去找馆子吃饭,莫名其妙买了他想买却买不起的扇坠,突然说要送给自己,结果现在又突然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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